曦伏

林佑嗣，現在，五十歲

從建華大學回到市區後，他本想直接去書法教室找呂淑芬，好好談一談昨天的事，他不想呂淑芬以為那只是他心血來潮的提議。

沒想到，他在車上，就接到陳老師的電話，她說，「今天小孩生病，家裡沒人照顧，要請假，但是一直聯絡不到班主任，怎麼辦？」。陳老師才三十出頭，家裡有二個幼齡兒童，單親媽媽，呂淑芬將心比心，所以平日對她特別關照，有事都是請林佑嗣代課。

他當然明白陳老師打電話來的用意，便直接答應：「我晚上沒事，我去幫忙代課吧。」

只是，連陳老師都聯絡不上呂淑芬，這是怎麼一回事？不接他的電話就算了，幹嘛要把其他人拖下水？看來呂淑芬的脾氣，一時半刻也消不了，他決定晚一點再去找呂淑芬，免得又碰得一鼻子灰。

＊　＊　＊

還不到九點，書法班外頭就已有一群家長在外等候，是要來接孩子放學的。

林佑嗣照例站在教室門口和每一個小朋友和家長道別，順便聊聊每個孩子今日的表現。有幾個小男生今天在書法班上搗蛋，用毛筆在彼此身上作畫，所以衣服上都有墨漬，也只能硬著頭皮向家長解釋。還好家長明理，只一味教訓不聽話的孩子，對林佑嗣倒無責怪之意。

送走所有學生和家長後，他走到每一個人的桌上，幫忙收拾有些沒有收好的筆墨。那些全是寶貝，是他為呂淑芬的書法班精心挑選的，小孩大多不懂珍惜。

他整理好之後，拿起自己的背包，關上燈，往門口走去。臨走前，又回頭看了書法教室一圈，才將教室門關上，把鐵門拉上，上鎖。

他坐進車內，把後視鏡調整了一下，也幫自己做好心理準備，他要去呂淑芬家裡，把事情說清楚。

＊　＊　＊

他站在門口按電鈴，按了二聲之後，就站定在貓眼前，他知道，曉志若沒有看見門外的人，是不會開門的。

果然，是曉志來開門。曉志開了門後，就走回屋內，沒有打招呼，也沒有多餘的寒暄。他不以為意，他知道曉志就是這樣，曉志心裡想的是：既然從貓眼裡已經看到人，就打開門，讓他進來就是。

很合理，只是不符合一般人的期待而已。

他走進門，看到曉志已走回餐桌寫作業，呂淑芬則坐在一旁滑手機，背對著門，所以沒看到是誰進門。他不想嚇到呂淑芬，只好站在門邊等待。

「呂曉志，是誰？」呂淑芬一雙眼睛還是沒離開手機。

曉志在寫作業，不想理會呂淑芬，呂淑芬只好轉過身看向客廳，才看到柚子站在門邊，讓她嚇了一跳。她為了昨天的事，還有些尷尬，只好放下手機，盯著柚子看，不知道柚子來她家做什麼。

林佑嗣給了呂淑芬一個大大的微笑，呂淑芬卻不領情，只瞪大雙眼看著他。

他走到餐桌坐下，看看曉志的作業，全都是物理化學這類他不懂的科目，他摸摸曉志的頭，「呂曉志，你很厲害，這些科目很難，物理化學，我也不懂。」

曉志看似沒在聽，只點點頭回應。

「班主任，今天怎麼沒來教室？」

他一對呂淑芬講話，她便別過頭，又拿起手機來滑，不理會柚子。

「我找你一整天了，你在躲我啊？陳老師今天要請假，也找不到你，我剛代課完過來。」

呂淑芬翻了翻白眼，不想承認，「有什麼好躲的？」

「那，我昨天說的事，真的不考慮？」

呂淑芬滿臉不耐，「哎喲，講那個幹什麼？我又不是不認識你。」

她把手機遞給柚子，要柚子看手機上的內容，「你看。」

林佑嗣接過手機來看，上面是呂淑芬的臉書畫面，是劉玉芬傳給呂淑芬的私人訊息：「不好意思打擾，請問你認識李俐芝嗎？」

他很驚訝，奶姬的名字為什麼又出現在這裡？劉玉芬又是誰？

「曉志同學的媽媽，」呂淑芬回答了他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問題，「問我認不認識李俐芝？」

他驚訝得張大了嘴，不知道該說什麼。曉志同學的媽媽，為什麼會認識奶姬？

呂淑芬完全瞭解柚子想問什麼，不等柚子問，就先回答，「應該是我上次PO的曉志那張照片，上面有提到你的名字。怎麼樣？要不要回？」

他皺了皺眉頭，搖搖頭，感嘆道，「這世界不只小，還很巧…」

他想起早上在中文系辦公室拍下的那張名片，便從手機裡找出那張照片，也遞給呂淑芬看。

「你早就知道奶姬在哪裡了？」呂淑芬看完也驚訝不已。

「沒有『早就』，今天早上才看到的。」時間點要講清楚，他怕呂淑芬誤會。

「怎麼會看到？」

「不知道。系主任剛好發錯文件，裡面夾了一張李俐芝的名片。」

「有這麼剛好？」

「還有更巧的，這個全晶科技，系主任本來有安排我暑假去這間公司上課。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取消了。」如果他有去全晶上課，會不會遇到奶姬？

「然後，全晶就透過系主任，安排老闆的千金來我的書法教室，跟你學書法？」

「嗯。」

「有這麼巧？奶姬就是千金大小姐的會計主管？」

二人臉上都掛著恍然大悟的表情，相視一笑。

「上天註定要你再遇到奶姬。」呂淑芬其實很替柚子與奶姬彼此的不斷錯過，感到惋惜。

林佑嗣搖搖頭，他沒什麼好惋惜的，「再遇到她？要幹什麼？我們都那麼老了。」

那些都是過去的記憶，都過去了，也沒有未來。

「我倒覺得，上天只是要告訴我，她過得很好，我也要過得很好。」這是他一整天思考之後的結果，有一種釋然的感覺，更加有一種解脫後的輕鬆。

「什麼嘛？少來了！我就不相信你忘得了奶姬？」呂淑芬完全不相信柚子能把這麼多年的記憶放下。

「都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了，」他絞弄著雙手，思忖著該怎麼說明他內心的想法，「就算忘不了，也都淡了，想起來，也不覺得痛。那只是，很美好的回憶。」

他說了一個小謊，那心痛的感覺會漸漸淡去，但不會消失，他能做的，只是把那感覺藏起來，藏到很深很深的地方，儘量不去翻動，儘量不去回憶。

「那你記得把『美好的回憶』也一起帶進棺材啊，這麼寶貝？」

他聽得出呂淑芬言語裡濃濃的酸意，是吃醋了吧？

他忍住笑意，拿出老師的職業嚴肅感，「不行，那樣會太擠了，有你跟我的回憶，就夠了。」

看柚子正經八百的回話，內容卻是甜言蜜語，呂淑芬被逗得笑了出來，「你吃了糖啊？嘴巴這麼甜？」

他沒想到自己可以對呂淑芬這麼自然地說出這些話，一回神，一股燒燙感又燒上臉頰，羞窘的情緒使他不自覺用雙手掩面大叫，「夠了哦，這是我的極限了。」

他掩面等待著，想等那股燒燙感退去，也想等呂淑芬給他一個回應。人前一向安靜沈穩的他，只敢在呂淑芬面前這麼放肆任性，通常等一會兒，呂淑芬就會過來安撫他，問他，「鬧夠了沒有？」。

但今天，他等了很久，並沒有聽到呂淑芬的反應。他開始懷疑，呂淑芬不會是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吧？

他耐心等下去，終於，聽到「喀」一聲，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放在桌上。他很好奇，呂淑芬不安撫他，卻放什麼東西在桌上？

他忍不住從指縫偷看，看到呂淑芬若無其事地看著曉志寫功課，像沒事人似的，一定有鬼。呂淑芬到底放了什麼在桌上？他透過手掌觀看，指縫不大，視線多少受到限制，他看了二遍才看到。那是一把鑰匙，靜靜地躺在他面前的桌上。他認得出來，那是呂淑芬這間公寓的大門鑰匙。

他慢慢把掩著面的雙手放下，臉上漸漸露出開心的笑容。

他把桌上的鑰匙拾起，謹慎地放在手中，牢牢握住。他會好好珍惜，不會放手。這一次，他不用擔心未來是否會有那些無謂的錯過與相遇，都過去了，他的心終於找到可以停靠的口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