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荔枝,二十八年前,二十二歲

 

法國香頌的音樂,飄蕩在李俐芝的臥房裡。她坐在書桌前,一邊唸書,一邊聽音樂,那是柚子上星期送她的卡帶,她很珍惜,不斷反覆播放。柚子說,聽這音樂,可以忘掉煩惱,她覺得很對,至少她在聽音樂的時候,不會想起和正騏學長的爭吵。

在那天和柚子相遇後,下午和正騏學長在平溪相會,二人見面還沒吃完中飯,就吵翻天了。正騏學長又開始談那一套他母親教的「相夫教子」哲學,強烈暗示她應該放棄研究所的學業。而她,雖然早就聽習慣學長這一套說辭,那天卻像向天借了膽子,大膽地回嘴,跟學長頂嘴說「就算不能尊重女性,也該尊重『會計』這個行業,女性才是這個行業的主流」。學長一聽,那還得了,還沒結婚就開始頂嘴,這可是有辱男性尊嚴,怎麼能容忍?就這樣,二人那天不歡而散,接著冷戰一個星期,完全沒有電話往來。

想起來奇怪,和正騏學長交往的這一段時間,她不覺得自己是在忍氣吞聲,只認為若二人交往順利,這點忍讓算不了什麼,平時也從來沒有反駁過學長的意見。倒是那天遇見柚子後,面對自己交往的正騏學長,不管再小的事,她都不願意再容忍。是因為柚子嗎?嗯,一定是。心裡還住著一個柚子,要再塞下正騏學長,那是太擠了點,誰都不能容忍。至於,她要選擇誰,自有定見,她只是不能確定,柚子的心裡有沒有她這個人,況且,這一切說不定都是她自做多情的空想,在她心目中,柚子是天神級的完美偶像,不可能沒有交往中的女朋友。

大姐剛洗完澡,頭上還包著浴巾,一回到二人共用的臥室,就大聲嚷嚷起來:「李俐芝,你的音樂要不要關掉?很吵耶。

我不覺得吵。」她知道,在家人面前「一皮天下無難事」。

又不是國語,又不是英文,是在唱什麼啦?」大姐似乎一點都不懂得欣賞這音樂。

你不懂啦,這是法國香頌。」她其實也聽不懂那慵懶的女聲在唱些什麼,只是曲調輕快悠揚,又是柚子送的禮物,她很喜歡。

換一卷啦,你已經放了一個禮拜了,不會膩哦?」大姐打定主意不想再聽到這音樂。

咔嗒」一聲,賭氣將音樂關掉,這回合只能認輸。她知道,現在的大姐,一定在她背後露出這還差不多的表情。

電話鈴聲響起,她沒有接,因為房裡的電話是分機,家中電話統一都是由父親或母親接聽,這是父親為二個女兒定下的規矩。

奶姬,你的電話!」門外傳來母親的喊聲。

和正騏學長冷戰一個星期了,她不期望是正騏學長打來,二人只要一說話,肯定只有吵架的份,她內心反而暗自希望那是柚子打來的電話。不過,她覺得奇怪,柚子為什麼一個星期音訊全無?也該打來了吧?這陣子剛開學,大家都忙,她能體諒。唉,還幫柚子想什麼藉口?這一切,最怕是自己自做多情,柚子心裡說不定根本沒有她。這一次,她沒有採取主動,其實是害怕迷糊的柚子又給錯電話,讓她空歡喜一場。不過,她心裡還是惦念著柚子,所以不管怎樣,她打算明天找個藉口打電話給柚子。

她拿起房內電話的聽筒。

喂,正騏學長?」不是柚子,是她不想聽到的聲音,只好硬著頭皮接聽。

媽,我接了哦。」她知道母親要確定她有接起電話,才會掛斷。

嗯,正騏學長,怎麼樣?」又是要談那些事吧?她看到大姐還在房裡,覺得不太方便,便對正騏學長說,「你等一下。

」她摀住話筒,哀求大姐離開房間。

「你很煩耶,講快一點,我等一下要睡覺了。

大姐嘴上不饒人,卻也自動離開房間,大概是去陪母親看電視吧?

喂,正騏學長,可以了。

她才讓正騏學長說話,正騏學長就連珠砲似的講個不停,沒有要道歉的意思,反而加強灌輸她各項男性至上的理論,當然也順便教了她什麼叫「婦德」。好的,好的,受教了。早點認清正騏學長的想法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,免得日後再來追悔。柚子,謝謝你!雖然柚子在這件事上沒出過任何力,至少柚子的出現,讓她清醒過來,否則這樣一條註定通往「阿信」的道路,她不知道自己還會執迷不悟地往前走多久?

她沒有頂嘴,只是機械式地應聲,後來,應該是學長累了吧,問她到底有什麼想法?她只淡淡地說了一句:「我有能力養活自己,不是相夫教子那塊料。」

學長壓住怒火,詢問她需不需要再考慮?她一樣冷冷地回嘴:「不需要,也不可能,再見。」

她生氣地掛斷電話,把視線移回書上,卻沒有心情唸書,沒有一個字進得到腦袋裡。她覺得今天和正騏學長就這樣斷了也好,大姐總是說「愛到卡慘死」,愛上了比死更慘,大姐一點也不看好正騏學長,早就叫她分手。她現在有點體悟,愛上了還好,真的結婚了可就慘了,那才真的是墳墓。她得感謝正騏學長的逼婚,讓她能從這一段錯誤的感情中清醒過來。

她不想再回想這些事,於是又把音樂開起來,聽著法國香頌,深呼吸,讓自己心情好一點。

講完了?」大姐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到房間。

你不是要我講快一點?」真想把剛才沒發完的脾氣,全都出在大姐身上。

那種大男人,趕快分一分啦!

這一次,她可是遵照大姐的指示辦理,可不能再說她不聽話了。

你又在偷聽?」她嘴上是這麼問沒錯,心裡早就知道答案,二人之間根本沒有什麼祕密可言。

只是說哦,他家那麼有錢,你當個少奶奶,有什麼不好?

現在才說,會不會太晚?叫她和正騏學長分手的人,不也是大姐?為何大姐現在又搬出另一套說法來?大姐如此反覆,到底她該聽哪一套?

姐,你閉嘴啦!」她正愁剛才的怒氣無處可發,正好全數倒給大姐。

二人都賭氣不說話,只剩下法國香頌流連在這個房間裡。

她聽著那慵懶的女聲悠悠唱著,想到柚子,他這個星期都沒打過電話來,是真的沒打電話嗎?還是她沒接到?這星期剛開學,忙得團團轉,柚子有可能是白天打來的,她確實沒有問過母親。

她走出房間,來到店面客廳,母親已把鐵門拉下,人還坐在櫃枱前看電視。

媽,這幾天白天有沒有人打電話找我?

沒有。」母親眼神還是離不開電視。

哦,對了,」母親想起什麼,開始在櫃枱下方抽屜翻找,「今天下午有個男生來找你,說要給你這個。

母親把一卷宣紙交給她。

這是什麼?」其實,她更好奇的是「誰」?為什麼會有男生親自送東西來?她認識的男生裡,只有正騏學長知道她的住所,但正騏學長還在軍營,而且母親也認識正騏學長,不可能是他。

是佛經啦!」母親講到這裡一肚子火,「我只讀聖經,他竟然送佛經來,是要把我氣死嗎?我就把他罵一頓,把他罵走了。

什麼佛經?什麼聖經?她都被母親搞糊塗了,母親的宗教信仰每幾年就變一次,其實她現在也不知道母親在信什麼教。

佛經?是誰?

她很納悶,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又是誰把母親氣成這樣?

她才剛把那卷宣紙打開,一張紙條便從中掉出,緩慢地旋轉降落在地上。她看著那紙條降落,背面朝上,於是把紙條撿起。那是一行毛筆小字:

「願你心無罣礙 林佑嗣」

柚子?這佛經是柚子送的?柚子知道她家在哪裡?

這幾個字,內含著滿滿的關心,她看了不覺內心一震,柚子要傳達的心意,她完全瞭解。

她急忙把整卷宣紙展開,看到一卷用毛筆手抄的心經,字體工整,祝禱之意萬千。她感動極了,柚子特意為她手抄了這份心經,還親自從高雄飛回台北,送到她家,這份心意,如此溫暖濃烈,她承擔得起柚子的好意嗎?但是,母親竟然把柚子趕走了?

十分感動,加上彼此錯過的百般失落,還有心裡對柚子的萬分歉疚,這些複雜的情緒糾結在一起,在她內心翻攪,把她的眼淚給逼了出來。

媽,人家特地從高雄來耶,你幹嘛罵人?」一腔愁悵,只能化為怨憤,對著母親出氣。

是怎麼樣?」母親看她竟然為了這卷宣紙而哭,也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先哄勸著,「啊,跟他說對不起就好了啊。

媽啊!這件事,怎麼能用一句「對不起」就說得清楚?世界上最難懂的是人心,言語怎能解釋清楚?

你怎麼這樣?我沒臉見人了啦!

她哭著跑回房間,不知道該怎麼解決這一團混亂。辜負了柚子的心意不說,還把柚子給罵走,這麼蠢的事,誰會聽她解釋?這件事,若不當面說明,誰聽得懂?而且,她要拿什麼臉再見柚子?這簡直就是一個無解的習題。

她用哭腫的雙眼,反覆看了幾遍柚子抄寫的心經,尤其是那張「願你心無罣礙」的紙條,這是那天柚子看出她為「讀研究所」而煩惱,所以來開導她的嗎?這份心意還遠從高雄親自送達,她很感激,更多的是開心,她竟然可以讓柚子如此牽掛。

她心裡還有另一個感覺:心痛。是什麼樣的機緣可以讓他們二人如此「巧遇」?在「巧遇」之後,為什麼又要讓他們彼此錯過?她等了這麼久,竟然迎來這個局面,讓她瞬間從雲端掉進地獄。所謂「失之毫厘,差之千里」,如果今天下午沒課,她待在家的話,結局一定會大大不同。但事實已經發生,她該怎麼向柚子解釋「好心被雷打」這件事?柚子又會怎麼想這件事?她漫長的等待,最終還是只能等到自己的心碎嗎?

她不甘心,卻也無可奈何。只恍惚覺得大姐為她撫去淚痕,哄她睡去了。

 

* * *

 

二個星期,一樣是二個星期,她試著在柚子的B.B.Call裡留言,柚子就是沒有回音。柚子的B.B.Call號碼,她都會背了,根本不需要再看柚子留給她的紙條。只是每次面對總機的詢問,她都不知該說些什麼,開頭幾次的留言,她只交代總機「請回電」,沒再多說什麼,因為她不相信總機能聽得懂她對這件事的解釋,更不用說完整轉達。她雖有交代總機,請柚子回電,但是毫無回音。柚子怕是生氣了吧?若是換做是她被如此對待,也會是這種反應。所以她又耐心等了一個星期,還是沒有回音。後來,她也曾再試著打過柚子的B.B.Call號碼,但只要總機一接聽,她就沒了勇氣,急忙掛斷。「柚子不願回電,還留什麼言?何必多加叨擾?」這是她心裡的聲音。她心裡明白,面對「不識好人心」的她,柚子恐怕只是礙於禮貌,不願口出惡言,寧願保持沈默,彼此自然而然斷了聯絡,最好。

她等了二個星期,還是沒有柚子的回應,連打電話的勇氣也消失了,只好讓這件事無疾而終,算是符合柚子的期待。她安慰自己,二人本來就沒有交情,彼此誤會也算不上傷心,就當是生活中的小插曲,老來回憶,就拿出來講講笑笑,也可。這次的巧遇,就當成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,玩弄二人罷了。

不用管她曾經等待柚子多久,對柚子有多少期望,才導致她的心碎;也不用管柚子的心意是什麼,是不是曾把她放在心上,是否為此事心裡難受。這整件事就當做從來沒發生過,船過水無痕。讓二人繼續在各自生命的平行線上前進,不要再有任何「巧遇」,才能為彼此保留些顏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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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曦伏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