曦伏

柚子與荔枝，三十年前，二十歲

接近正午，天氣很熱，陽光毒辣，林佑嗣走在義德商專宿舍附近的人行道上，要去搭公車，沿路上沒有遮蔭，他只能在大太陽底下曬著，反正上了成功嶺之後，還有更多機會在大太陽底下出操，現在先習慣一下也好。

五專期間的宿舍已被他清空，早上剛向房東退租，反正畢業了，當兵還得二年才回得來，退伍後再找新住處也行。於是他身後背著一個大背包，那可是他所有的家當，雖然已經儘量減少要帶的物件，但還是沈得很。

林佑嗣邊走邊望，他在注意呼嘯而過的摩托車，想要找尋這一陣子常看到的一個身影，內心懷抱著一線希望。

今天她會不會出現？應該不會有這麼巧的事吧？他在心裡想著，不想給自己太多希望。

前一陣子，大約二個月之前吧？也是走在這條路上，他竟然在眾多車流裡，注意到那台呼嘯而過的摩托車，後座載著奶姬。他確定自己沒有看錯，絕對是她。雖然已經幾年不見，但他還是認得出來。況且，上次看到奶姬的照片，也不過二年前，這點認人的本領，他還是有的。

後來他每次走在這條路上時，都會特別留心注意馬路上的車流，也真有那麼巧，還竟然讓他又看到三、四次，讓他滿懷希望。只是每次都是在馬路上匆匆一瞥，他的注意力全都在奶姬身上，完全沒注意到前座的駕駛，他只知道，那是個男的。那台摩托車，可是現在最受歡迎的DT，他猜測前座的摩托車駕駛，家世應該不錯，才供得起那台車。

那是奶姬的男朋友吧？也對，都二十歲了，也該交男朋友了。像他，不也有個學妹女友，小雅？大家都長大了，誰還會記得小學同學？就只剩他這個笨蛋，心裡還惦記著奶姬，奶姬應該早就忘了他吧？

上次呂淑芬幫他把照片寄去文山女中，一去就毫無音訊，他猜測，要不是奶姬根本沒有收到那張照片，要不就是奶姬在收到照片後，完全不記得「林佑嗣」這個人。

所以呢？他到底在想什麼？心裡老是懷抱著一些想望，這對他有什麼好處？怪不得最近和小雅相處，總是惹得小雅不高興，小雅也有女生的直覺吧？他的心裡還惦記著另一個人，小雅是看出來了嗎？

望著車流來來去去的他，已在路口發呆了一陣子，他自我提醒該去搭公車，不必再想這些無意義的事。

正當他要往公車站走去時，他看到車流裡有人在對他揮手，是那台摩托車沒錯，而且正是奶姬在對他揮手。

他擔心地往身後看了看，正午的人行道上，沒半個人影。所以，奶姬確實是在對他揮手嗎？她認出他了嗎？怎麼可能？他驚訝地呆站在原地，不敢相信他的眼睛。更令人驚訝的是，那台摩托車竟慢慢脫離車流，停靠到路邊，奶姬拍拍駕駛的背，便從摩托車上下來，走向他。

「林佑嗣？」奶姬用的是疑問的語氣，但沒有太多不確定，兩眼定定地望向他。

她還記得他？不單是面孔，連名字都還記得？真是太神奇了，傑克！他開心得想大喊。

「嗯…李俐芝？」他很開心、很興奮，但喉嚨像是被人掐住，無法完整回話，驚訝的情緒凌駕一切。

「好久不見。」奶姬露出認出好友的微笑，是真心的喜悅。

「好久不見。」他只能覆述奶姬的話。

「柚子，你怎麼在這裡？」奶姬開朗的微笑，就像是正午的陽光一樣熱情。

奶姬連他的綽號都還記得？他臉上的喜悅藏都藏不住，露出和奶姬一樣大的微笑。

「我讀義德商專，在這附近。」他一字一句慢慢講，因為他在心裡告誡自己，鎮定、要鎮定，話一定要講清楚。

「難怪。」奶姬指了指附近的道路，「我經過這裡看到你好幾次。」

所以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注意到奶姬？奶姬也有注意到他？怎麼可能？摩托車咻一下就經過，她怎麼會看到他？這是什麼樣的巧合？

「嗯，我也有看到你經過，好幾次。」他還是強作鎮定，壓抑住內心的驚訝。

他很好奇奶姬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，終於能把心中的疑問說出口：「你搬家了嗎？」

「不是，」李俐芝往後指向還坐在摩托車上的男生，「我男朋友，他家在這附近，所以我們常經過這裡。」

「哦，這樣。」他的語氣裡明顯透露出失望，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。他很氣自己如此輕易就把喜怒表現在臉上，就不能掩飾一下嗎？這不是他早就料到的事嗎？他真想知道，若奶姬得知小雅的存在，臉上會不會也有相同的表情？

「你要出去？」奶姬指指他身後的大背包。

「嗯，去台北車站，」他指指身後的公車站牌，「我要去前面搭公車。」

他的語調還是一樣僵硬，沒辦法放鬆。面對奶姬，他還是很緊張，就算知道奶姬已有男朋友，他還是沒辦法放棄希望。

「我才在想，好多年沒見了。」奶姬難掩失望，「不過，你有事，就不耽誤你。」

看到奶姬臉上出現失望的表情，讓他很開心，知道奶姬至少還想和他敘敘舊。

「哦，我的事不急，還好。」他也很想和奶姬敘舊，於是這句話便脫口而出。但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，不知道他在逞什麼強？難道入伍報到可以改時間嗎？他當然希望能延遲入伍，不過不可能。只怨嘆上天的安排，為什麼偏偏要在今天讓他遇到奶姬？

他注意到奶姬的男友已等得不耐煩，離開摩托車，走近奶姬身邊，一手搭上奶姬的肩膀，把奶姬嚇了一跳。

奶姬男友的親暱舉動，他都看在眼裡，大抵也猜到奶姬男友的心思，是在對他宣示主權吧？

奶姬回頭一看是男友，才安下心來，不過，她似乎對男友的舉動感到尷尬，便把男友的手撥開，為二人互相介紹。

「這是我男朋友，韓威德，大家都叫他阿德。這是我小學同學，林佑嗣，大家都叫他柚子。」

二個男生互相禮貌的點頭說聲「你好」，接下來就尷尬得不知該說什麼。

韓威德對奶姬說話，提醒她該走了，「要走了，我家人在等。」

「好，好。」奶姬連忙安撫男友。

但奶姬沒有要移動的意思，她看著柚子，似乎想說什麼，但柚子不懂，只看得出來她有些心急。

奶姬見柚子沒有反應，只好說，「你有沒有電話？我們再聯絡？」

天啊，他真是有夠笨的。竟然讓女孩子開口向他要電話？他真的可以去撞牆。他究竟在想什麼啊？

不過，這懊悔的情緒，還是比開心的情緒慢了一秒才發作。他聽到奶姬向他要電話，一開始的反應是開心的，能夠和奶姬再聯絡，是他最開心的事，於是臉上只掛著傻傻的微笑，對奶姬點點頭，表示同意，卻什麼動作都沒有。直到奶姬拿出紙筆，他才想到自己有多失禮，懊悔的情緒這時才蔓延開來。

他連忙在紙上寫下宿舍的電話，這個電話他已用了三年，倒背如流，不受他現在心情起伏的影響，還是能順利寫下。

「好，再聯絡。」他把寫上電話的紙條遞回給奶姬，嘴裡也只能吐出這幾個字。

韓威德在一旁看著二人的互動，早已等得不耐煩，一等到奶姬把紙條收好，便半拖著奶姬往摩托車的方向走，他只見奶姬頻頻回首，向他揮手說「再見」，眼裡盡是不捨。

他也不捨，等待了這麼久，終於見到奶姬，但話還說不到幾句，就要分別。他回應給奶姬的「再見」，遲遲說不出口，待說出口時，奶姬已離開，只有他自己能聽到。

這時他才想起，自己失禮的行為，不只一椿。奶姬都開口向他要電話，為什麼他不懂得向奶姬要電話？這樣不就只能等奶姬主動嗎？他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蛋！

他賭氣地踢著路旁的小石子，往公車站牌走去。邊走還邊想著，不知道奶姬是否會如剛才所說打電話給他，和他「再聯絡」？還是，這些都只是奶姬的場面話，對他虛應故事而已？他希望奶姬不是那種隨口說說的人，奶姬是認真的吧？

他在站牌前等公車，突然想到從今以後就要入伍當兵，他和奶姬還能聯絡什麼？就算他想和李俐芝發展些什麼，也沒有辦法離開軍營，他在想什麼？想到這裡，他苦笑出來，還是死心吧，往後已沒有發展的可能，不必抱有任何希望。

「啊，剛才的電話！」他突然想起，就算奶姬真的打電話來，他也接不到，不禁在心裡尖叫出來。

他匆忙回想剛才自己寫的電話，他是不是留給奶姬宿舍的電話？他這個笨蛋！今早不是才剛退租？留那個電話做什麼？

他連忙轉身跑回剛才二人相遇的地點，奶姬和她男友早已不見蹤影。

「我怎麼那麼笨？」他在心裡責怪自己，沒有好好把握機會。不只沒有向奶姬要電話，他還留給奶姬錯的電話號碼，這樣，就算奶姬是認真要和他聯絡，也完全不可能。他怎麼會笨到如此境地？真不知道他的腦袋裡裝的是什麼？盼望了這麼久，上天好不容易給了他回應，這個機會竟然硬生生的被他的笨手笨腳給搞砸，世界上還有別人比他更笨的嗎？

這份懊惱完完全全淹沒剛才遇到奶姬的喜悅，而且還延續了很久，每當他想起這次巧遇，便會連帶想起這份懊惱，讓他感嘆自己曾經離夢想這麼近，卻因不懂把握，而親手將夢想推遠。再給他一次機會吧，他在心裡許願，他會準備好，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