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柚子與荔枝,二十五年前,二十五歲

 

到這裡就好,我家到了。」奶姬指指對街的皮鞋修理店。

已經快九點,他們從山上下來後,又到市區用了晚餐,聊到現在才結束。今天,他和奶姬破天荒地聊了快十二個小時,一路都很愉快,這算是約會吧?他滿心竊喜,盡責地護送奶姬回家,只是奶姬才剛走到家門口前的巷子,就停了下來,不肯再往前走。他知道,這只是他們的第一次約會,還不到介紹給雙方父母認識的階段。

他順著奶姬手指的方向看去,店門口的鐵門半掩,奶姬爸爸今天沒營業嗎?

今天,沒開門?」他好奇地問。

她也轉頭去看,才發現鐵門被拉下來一半,沒開門。她想了一下,才想起原因,只能吞吞吐吐地回話,「哦,家裡有點事。

嗯,再聯絡?」他把握機會主動,這次可不能再出錯。

嗯。」她微笑點點頭。

電話?」奶姬的電話他已背在心中,他只想再確認一次。

她想起前二次的烏龍事件,笑了出來,「一樣,你呢?

他想起前二次自己幹的糗事,也笑了出來,「也一樣。

一樣嗎?B.B.Call上次」她沒把話講完,主要是因為尷尬。上次她打了二個星期的電話,完全沒有回音,她很想懷疑是柚子的Call機壞了,但心裡卻一直有一個聲音告訴她,柚子不想和她說話。

啊!上次,」他想起自己任性地把B.B.Call關機的事,不敢承認,以免又要說明他任性的作為,恐怕只會招來奶姬異樣的眼光,忘了開機。

他特地在奶姬面前把B.B.Call從口袋裡拿出來開機,要證明這次他絕對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。這次不會了。

她看著柚子拿出B.B.Call開機,Call機馬上響了好幾聲,應該是有很多人在找柚子。也難怪,都失蹤了一整天,她的家人應該也會擔心。

大忙人啊?很多人在找你,快回去吧。」她笑著揶揄他。

他本想看看Call機裡傳來什麼訊息,但巷口的路燈燈光微弱,Call機裡的訊息怕是看不清楚,他也不好意思就這樣冷落奶姬,便點頭答應,嗯,好,再見。

再見。」她心知這一別,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。只能強硬地裝出笑臉,對柚子揮手道別,回頭快速走回家。

不捨地目送奶姬走到對街的家門口,看著她彎下腰,從半掩的鐵門下鑽進去後,才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回去。

 

* * *

 

她進到店內,店裡一片漆黑。鐵門半掩的原因她知道,但她不知道店裡為什麼不開燈?店裡一片安靜,家人都到哪裡去了?

她好奇地走回自己房間,門一開,才發現所有人都在她的臥室裡,大姐正在打電話,母親在哭,父親正在安慰母親。

家人一見到她走進房間,全都停止手邊的動作,呆呆地看著剛走進門的李俐芝。

發生什麼事了?她開始緊張起來。

不是回來了嗎?就叫你不要緊張。」父親用帶有濃重鄉音的國語對母親說。

母親怨恨地看了她一眼,用台語對她說,「你是跑到哪裡去了?一整天都找不到人?

大姐氣得把電話摔下,大聲質問她,「劉瀚宇不知道打了多少通電話,怎麼這麼晚才回來?

原來,她失蹤了一整天,大家都在找她。

她瞭解大家心急的原因,真心感到抱歉,都是因為她沒有聯絡家人,才讓家人擔心。但是,但是,真要說明她今日的行蹤嗎?和柚子出去的事,要怎麼對家人解釋?

啊,我遇到一個,一個老同學,忘記時間了。」她輕描淡寫帶過,希望家人不要再追問。

媽急死了!想說明天就要就要不會今天怎麼樣吧?」大姐沒把明天那件重要的事說出口,想是怕討晦氣。

呿!呿!呿!不要說不吉利的話。」父親一向最討厭別人觸他霉頭,還好大姐沒把話說出口。父親教訓完大姐後,又對母親叨唸,「女兒都回來了,不要哭了,快點準備。

父親叨唸完,便轉身走出她的房間,在經過她身旁時,小聲地在她耳邊說話,下次,要打電話。

哦,好。」她被這場景嚇得魂都飛了,只能楞楞地點頭答應。

大姐一看父親走出去,便走過來抓住李俐芝的手,強拉硬拖地把她按到梳妝台前坐下,大姐則在梳妝台的抽屜裡翻找指甲油,要幫她塗指甲油,還選了最最艷紅的那一瓶,像是怕不夠喜氣似的。

快點,快來不及了。」大姐向她解釋,又對母親發號司令,「媽,你不要坐在那裡,你先去準備明天要拜拜的雞啦。

母親自從改信佛教後,對拜拜的事十分虔誠,不敢怠慢,家裡還設有佛堂,早晚課不敢鬆懈。

好啦,好啦。出去也不說一聲,家裡有人在等哩。」母親邊走還忍不住抱怨,但至少母親的眼淚是止住了。

大姐拉過板凳,在她身邊坐下,抓起她的右手,開始為她塗上艷紅的指甲油。

你哦!幹嘛搞失蹤啊?媽還以為你逃婚了?」大姐嘴上還不饒人地叨唸著。

沒有啦。」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。

劉瀚宇打了一百通電話,他也急死了。

換作是她,新郎在結婚前一天搞失蹤,她也會著急。理虧的是她,連頂嘴的餘地都沒有,只能任由大姐唸她。

你們兩個吵架?」大姐好奇的問。

沒有。」真是吵架也就罷了,她還有可以藉題發揮的理由,偏偏劉瀚宇什麼錯也沒有,讓她找不出理由吵架。

結婚前是這樣了,有那麼多事要做,難免啦。

大姐指指房裡放的禮服、結婚照、行李箱等,全都四散堆放在房裡,要李俐芝看。

劉瀚宇今天全部都準備好了,他一個人去拿的,從頭到尾沒有唸一句,不錯了啦。

她當然知道劉瀚宇的脾氣,總是體貼善良,對她百般容忍。只是,只是,柚子像是懸在眼前的星星,一顆她想望已久的星星,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摘下,叫她如何能輕易放下?

房裡的電話在這時響起。

一定是劉瀚宇打來的,你好好跟他說,不要吵架。」大姐千萬交代。

我們沒有吵。」她不耐煩地辯解。

母親在房外喊著:「奶姬,你的電話。

電話在書桌上,她暫時脫離大姐的掌握,走到書桌坐下,沒想到大姐也跟著把板凳搬到書桌旁,要繼續幫她塗指甲油。她只能用左手接電話,右手伸得老長任大姐擺弄。

她拿起電話,先向母親答話,「喂,媽,我接了哦。」但她不知道該和劉瀚宇說些什麼。

話筒傳來母親將電話掛上的聲音,她「喂」了一聲,暗自祈禱劉瀚宇還能維持好脾氣。

喂?李俐芝,我,林佑嗣。

話筒裡傳來柚子的聲音,她嚇了一跳,她是不是聽錯了?柚子怎麼會打來?他們剛才不是才說過「再見」,各自回家了嗎?

啊?柚子?」隨著她表達出來的驚訝,右手抽動了一下,讓大姐很不高興,差點就把她的指甲畫花了。大姐「嘖」了一聲,順手打了她的手背一下,「不要動啦!」,大姐抱怨著。

一邊是柚子,一邊是大姐,她不想讓大姐聽到她和柚子的談話,也不想讓柚子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。

你等一下。」她對柚子說。

她本想用右手摀住話筒,但右手還被大姐牢牢抓著,只好用左手把話筒盡量拿遠一點。

」她對大姐撒嬌,還用眼神望向電話,暗示大姐她想單獨一個人講電話。

大姐搖搖頭不理會她,還是低頭繼續幫她塗指甲油,小聲地說:不行,來不及了,我不會聽啦,你講快一點。

講快一點?柚子的事要怎麼講快一點?簡直就像一團打結的線,她都不知道該從何講起?但是看大姐的樣子,非常堅持,她也只能無奈地翻了翻白眼,賭氣地想:「要聽就聽吧。」

但賭氣與無奈這二種情緒,她都不想讓柚子知道,於是勉強擠出笑臉,回覆柚子,「喂,柚子,什麼事?

原來,柚子在回家的途中,回想今天與奶姬的巧遇,以及一整天下來的相處,覺得滿心歡喜,興奮不已,盤算著想再定下未來的約會,便迫不及待在住家附近的公用電話亭裡打電話給奶姬。

奶姬的電話他早已背在心上,熟記了三年,只是從來沒有實際撥過這個號碼。電話一接通,他的興奮心情溢於言表,恐怕連奶姬都聽出來了吧?

今天,很巧,能遇到你。」他還是一樣沒有辦法直接說出重點,總要先在外圍彎彎繞繞,才能切入正題。

難道柚子特地打電話來就是為說這個?不可能,柚子的語氣很興奮,她不需要看,都可以想像得出來,柚子在電話前的表情,一定是笑容滿溢。柚子沒有說出口的話飄蕩在空氣中,她感覺得到,心裡突然覺得有千斤重擔,壓得她喘不過氣來。都是她的錯,是她沒對柚子說清楚。今天有一整天的時間,她卻對此隻字未提。

對,很巧。」她深呼吸一口氣,想解除那份壓力,但卻解除不了心中的那份愧疚。

今天,我很開心,謝謝。」他回想起今天二人相處的點點滴滴,甜在心裡,幸福滿溢。

我也很開心。」她愈講愈小聲,像是回應她的心虛。

今天」他的話已經繞到路的盡頭,找不到原先設想的目的地。

」她聽得出來柚子已經辭窮,也只能悶聲回應。

二人就讓這份沈默延續在電話二端。

二人都覺得這份沈默,是無聲勝有聲,林佑嗣希望這份幸福感能夠無限延長,李俐芝則暗自祈禱柚子不要把心裡的話說出口,以免徒增傷感。

她無聊地看著書桌上的行事曆發呆,明天是九月十日,上面已經被她畫上一個大大的愛心,表示那是她人生中重要的日子。

九月十日、九月十日,她在心中默唸這個日子,為什麼偏偏是今天?為什麼要在她結婚前一天才又遇上柚子?她不明白為何命運這樣安排,三年了,有一千多個日子可以選擇,上天為什麼要安排他們在今天碰面?

啊!」她突然發現,明天是九月十日,今天不就是九月九日?今天是柚子的生日?

這一聲尖叫,驚動了大姐,大姐生氣地又打了她的手背一下,要她不要亂動。

生日快樂。」她小聲說話,怕被大姐聽到。

你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生日?」能遇到奶姬就已經是今年生日最好的禮物,奶姬竟然還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?他高興得忘情傻笑,希望不會有路過的人看到他這副模樣。

嗯,你有說過,我記得。只是,沒想到會遇到你,也忘了當面對你說。」今天忘了對柚子說的話,太多了。而且,記得這些事有什麼用?都已到這個地步,柚子只能是她一個遙不可及的夢。其實她還記得柚子許多事,明知沒有用,卻還是記得,那些柚子上台領獎、表演的時刻,那個在園遊會裡出盡風頭的柚子,那個讓她期望了那麼久才相遇的柚子,在二人真正見面的這一刻,卻是要她說出告別的話語,她說不出口,眼淚開始在眼眶裡打轉。

今天,遇到你,已經很開心了。」他因無法找到適切的話語而懊惱,尤其他還是中文系的學生,在這一刻,他竟尋無字句可以表達內心澎湃的情感。

雖然柚子的話語如此平淡,但她聽得出來柚子語氣中的興奮,表示柚子對與她的未來有所期待,讓她心裡一沈,她不應該讓柚子對她有太多期望。

我也很高興,遇到你。」說出真心話需要很大的勇氣,讓她差點忍不住掉下眼淚。

奶姬的這句話,是他今天聽到最甜的一句話,他的心都快被溶化。他決定要鼓起勇氣,把他在心裡一直反覆演練的話說出口。但在這四面都是玻璃的電話亭裡,很沒有安全感,他不知道要在哪裡掩飾他的害羞,於是只能背對著馬路上的行人,把頭靠上玻璃牆上,閉上眼,就像是面壁一樣。

我在想,你上班的路線,跟我差不多,反正,我的車也修好了。明天,我開車帶你去上班吧。

這些話,剛才在他腦海裡反覆演練了多次,終於能順利說出口。果然,只要避開別人的眼神,他就能把話說清楚。

她聽到柚子的邀約,眼淚就順勢滑下。果然,柚子對她,和她對柚子,都有一樣的想望。只是她,已經沒有能力回應柚子的想望。

不用、不用,我辭職了。要休假,大概一個月吧。」真正的事實她說不出口,只能以最接近事實的說法回應柚子。

他感到非常驚訝,奶姬不是才剛上班一年而已,為什麼要辭職?為什麼要休假?今天一整天都沒有聽奶姬說過這些事。

辭職?有什麼計畫嗎?」他小心地詢問。

沒有、沒有,只是要出國渡假。」她難過地流淚,不知道該如何向柚子解釋。

話筒裡傳來奶姬的回覆,奶姬的聲音突然變得濃濁,像是有鼻音,還有吸鼻子的聲音,奶姬怎麼了?感冒了嗎?

你,還好嗎?」他擔心地詢問。

你幹嘛啊?」大姐這時也才發現她在吸鼻子,剛才應該真的沒有在偷聽。

大姐暫停幫她塗指甲油,站起來走到床邊,抽了幾張面紙,幫她擦掉眼淚,還拍拍她的肩膀,小聲地安慰她。

在講什麼?不要哭了。

大姐嘆了口氣,不想介入她的私事,走到床邊坐下,不打擾她講電話。

她用大姐遞過來的面紙,擦去眼淚,強打起精神來回話,不想讓柚子知道她在流淚。

我沒事,山上可能風很大,有點感冒了。」這個理由連她都覺得牽強,今天明明是陽光和煦的一天。

哦,不好意思,讓你感冒了。」天啊!他做了什麼?他在心裡責怪自己,沒事幹嘛要帶奶姬去山上吹風?

不會,我沒事。」她想承認都是她的錯,拜託柚子不要再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。

等你出國回來,我們再聯絡?」一個月的假期,是有點久,不過,三年他都等了,不再乎再等一個月。

她恨自己沒辦法把話說得更清楚,柚子根本就是聽不懂。聽到柚子還懷抱著期待,她很不忍心,眼淚又流了下來。

好,再聯絡。」她打算至少要說清楚未來的狀況,「不過,到時,我會搬到新竹工作。我再給你電話吧?

啊?新竹?」他很驚訝,今天奶姬怎麼對這件事也隻字未提?他突然覺得白天與奶姬的熱絡全都消失了,今晚的奶姬,又回復成以往生疏的感覺,像是一個陌生人。

嗯,我會有一些變動」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,「變動」是正確的用語嗎?

什麼變動?」他不解,愈聽愈迷糊,奶姬究竟在說什麼?

柚子怎麼會明白?連她自己都聽不懂。

嗯,對不起。」不只對柚子很抱歉,她對自己也很抱歉,她就這麼輕易地放棄了自己懷抱多年的夢想,就差一步、就那麼一步,她與夢想中的柚子擦身而過。她難過得眼淚直流,「我不知道還會再遇到你。

「遇見我,為什麼要對不起?」他愈來愈弄不清楚奶姬在說什麼,只隱約覺得在奶姬吞吞吐吐的話語中,藏著奶姬說不出口的祕密。

如果我知道,今天會遇到你,如果我知道,你和我有同樣的感覺,我就不會」她說不下去,話語已哽咽。

她真希望自己可以任性一回,明天不要出現在婚禮上。但那是已經說出口的承諾,也是一輩子的責任,她要怎麼面對劉瀚宇?劉瀚宇什麼錯也沒有,難道她可以為了要去擁抱那個不可能的夢想,就這麼自私任性地傷害劉瀚宇嗎?她心中的理智告訴她,天平該倒向劉瀚宇,夢想不過是夢想,她也二十五歲了,已經成熟到可以放棄不切實際的夢想。理智要她割捨柚子,但她無法阻止心痛的感覺湧現。

奶姬說到一半,就不說了。一陣沈默,但他清楚聽見奶姬啜泣的聲音。他很驚訝,奶姬的最後一句沒說完,「就不會...」怎麼樣?後面那一句為什麼沒說出口?為什麼要哭泣?

他突然驚醒,猜到奶姬祕密了。半掩的鐵門、家裡有事、一個月的休假、搬到新竹,還有那奇怪的用語「變動」,他把事情兜攏在一起,他突然驚覺,奶姬要結婚了,說不定就在明天,這不會是真的吧?他驚呆了,不敢相信經過這麼多年的等待,迎來的竟然會是這個結局。奶姬是他的夢想,今天的奶姬是離他最近的一次,但她就像漂在空中的泡沫,明明看得到,近在咫尺,用手一抓,卻就消失不見。這麼近、這麼近,卻只看得到、摸不到,難道奶姬就只能是他的夢想嗎?上天也太捉弄人,為什麼要在今天讓他和奶姬再相遇?若是明天、後天,他對奶姬就不會有這些期待,命運真是太殘忍。

他深呼吸,壓抑心中的悔恨,長長嘆了一口氣。這一切,全都只能怪他自己。

該說對不起的人,是我。我很笨,我都沒注意到,時間過得這麼快,都已經十五年了。」他一字一句地說出口,眼淚也跟著流下來,他只好用單手掩面,以鴕鳥心態遮掩他的羞愧,「其實,有好幾次,我有機會,是我自己沒有把握,對不起。

柚子終於聽懂了,讓她更難過,她無意傷害任何人,尤其是柚子。但柚子也等了她這麼多年?為什麼不早說?

柚子,對我來說,你一直是天神級的,偶爾降臨凡間,我就很開心了。我從來不敢奢望,你和我,會怎樣。

我哪裡是什麼天神?我只是一個、一個沒有勇氣的人。」他很生氣,氣自己沒有勇氣,也氣奶姬把他放在錯誤的地位,平白讓二人錯失那些青春歲月。

他心有不甘,明明彼此都有那份心,上天也製造了這麼多次的機會,竟然還會讓彼此從手中溜去?

如果,我早一點、或是你早一點,說出來,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果?」這個假設性的問題,答案是什麼,一點都不重要,也不能改變即將發生的未來,但他就是想問。

會,我會。」她毫不猶豫地說出口,許下這個承諾,在滿是淚痕的臉上,擠出一絲微笑。她多麼希望這個承諾可以真的實現,也希望柚子能看到她是滿心歡喜的應承。

聽到奶姬的承諾,他臉上也出現笑容。

我也會。」若這個承諾能真的實現,那該有多好?

他抹去臉上的淚痕,打起精神,不想讓奶姬為難。

不管怎樣,你就要面對新的生活、新的環境,自己要保重!

好,我會。」她勉強擠出笑容,想表現出朝氣,但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。

她聽得出來柚子想鼓勵她,就算再不捨,柚子也是強打起精神來,不讓她為難,同樣的,她也不想讓柚子為難。

嗯,我想我們應該會有一陣子,不會聯絡吧?」這是最後一次了,他心知肚明。

嗯。」她也不想承認這是最後一次,但,終究是要告別的。

我希望,我們可以是一輩子的好朋友。」他想,告別,也要有完美句點。只是和奶姬做「好朋友」,離他心目中的想望,還有一段差距。

我們本來就是好朋友啊!」她可以不只是柚子的「好朋友」嗎?那不過是奢侈的想望。

我們好像已經認識一輩子了,哈哈!」她調侃著自己這十幾年來對夢想的追逐,就像「一輩子」那麼久。最後的笑聲,像是尷尬的回音,根本表裡不一。

對,哈哈!」他也只能尷尬地擠出笑容。他很認同,這十幾年來與奶姬不斷錯過,就像「一輩子」那麼久,他的心,也懸在奶姬身上那麼久。

我會記得。」他又伸手掩面,眼淚又流下了。他會永遠記得奶姬,以及曾經是那麼漫長的那一段等待。

我也不會忘記。」她流著淚點點頭。她不會忘記柚子,一輩子也忘不了。還有,彼此曾經的相遇與錯過。

今天,謝謝你。」無論如何,今天,他離夢想如此接近,他心中充滿感謝。

我也很開心,謝謝。」這是真心話,她感激上天讓柚子在這最後一刻出現。

那就再見了。」結束了,他至少還可以把「再見」說出口。

嗯,再見。」她如此慎重,像是在對自己的夢想告別。

二人拿著話筒,捨不得掛斷,彼此都在等對方先掛斷。

二人都想無限期延長這沈默的空檔,但是,只是徒然拖延時間罷了。他在二人的沈默裡,體會出奶姬的不捨,為免彼此為難,他決定,掛斷電話這件事,該由他先做。

聽到話筒傳來嘟嘟的斷訊聲,她終於忍不住壓抑的情緒,雙手掩面大聲哭了出來。

大姐見她講完電話,卻放聲大哭,只好走過來摟住她,輕拍她的背安撫。

 

* * *

 

他一掛上電話,整個人就像虛脫了一樣,把前額呆呆地頂在電話亭內的玻璃牆面上,等待情緒平復,待會兒,總不能哭喪著一張臉見人吧?

但是,他不想動,更不想見人,他想一輩子待在電話亭裡。

「叩、叩、叩」背後的門上傳來敲門聲,是有人急著要用電話嗎?在他還在為自己的夢想消失而哀悼時,竟然出現這麼刺耳的聲音,他真想對外面的人大喊:「就不能等一下嗎?」

怎麼樣?說完了要回家了吧?你媽急得要死了!」門外傳來呂淑芬的聲音,大聲又急切,顯然心情不好。他這才驚覺,這聲音是來尋他的,呂淑芬怎麼會在電話亭外?

他只好用手抹了抹臉,深呼吸,強迫自己打起精神,走出電話亭,面對呂淑芬。

一看到他走出電話亭,呂淑芬就像機關槍似的,連番抱怨不停:「一整天都找不到你,你幹嘛把B.B.Call關機?書法班的老師只說你要請假,也沒說什麼事,結果,我一下班就被你媽叫來,你媽跟文惠兩個人急得要死了,今天是你的生日耶,你幹嘛搞失蹤啊?

他一時無法回神,聽不清楚呂淑芬在對他吼什麼,只聽到「生日」二字。他對呂淑芬點點頭,對,今天是他的生日,他收到一份最棒的生日禮物,外加一份晴天霹靂,夠精彩了吧?他懊惱地不想說話,只低著頭在電話亭旁踱步。

呂淑芬見他不回話,還在一旁踱步,像沒事人一樣,這是什麼態度?不知道別人著急嗎?她只好跟著柚子踱步,想問出個緣由:「你說話啊?你到底打給誰?幹嘛不回家打電話?要用公共電話打?這麼嚴肅,在講什麼?

「打給誰?」在呂淑芬連珠砲似的問話裡,他只聽懂這一句。

李俐芝。」他不太好意思承認,呂淑芬對奶姬很有意見,待會兒一定會唸個不停。他只好又把額頭頂在電話亭上,背對呂淑芬,不想面對這一切。

厚,又是奶姬!你又遇到奶姬了哦?怪不得搞失蹤。你每次都這樣,你媽打電話給我的時候,我就猜到了。我心裡還在想,哪有這麼巧的事?每次都隔個兩、三年,就讓你遇到她?

果然,他猜得真準,他太瞭解呂淑芬了,連她會說什麼他都一清二楚。但他現在只想安安靜靜一個人,如果呂淑芬能閉嘴,那就太好了。不過,他今天學到了寶貴的一課:世事不會盡如人意。

所以哩?這一次你又做了什麼蠢事?奶姬不是信基督教嗎?跟你不合啦!你幹嘛又去惹人家?

呂淑芬毫不放棄,繼續叨唸。他閉上眼,儘量不去理會。

你可不可以清醒一點?看你的表情就知道,又不成功哦?

對啦,對啦,呂淑芬什麼都猜對了!事情就是這樣,反正只要遇到奶姬,他什麼事都做不好。

我跟你說哦,這是最後一次囉!你不用想還有下一個二年、還是三年,不可能了啦!看你,等了十五年,也沒有行動。人家說不定早就結婚了!

呂淑芬猜得神準,卻觸動林佑嗣最受傷的部分,他轉過身來,眨眨眼,不讓眼淚流下,勉強擠出笑容。

沒有下一次了,她要結婚了。」在他告訴呂淑芬的同時,也在向自己宣告,該死了這條心。

啊?」這下輪呂淑芬瞠目結舌,一時語塞,無法再對柚子開罵。

林佑嗣見呂淑芬楞在原地,無法動彈,便用眼神看向回家的方向,暗示呂淑芬他要回家去了。

我沒事,走吧,回去吧。

今天,對林佑嗣來說,是充滿驚喜與期待的一天,最後卻以淚眼告別結束。這喧鬧的一天,就像放完煙火的天空,總歸還是要落幕,總是要歸於平靜。

他現在,真的很需要一個人靜一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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