曦伏

李俐芝，現在，五十歲

最近，全晶科技在會計資訊系統上，導入自動簽核系統。原本紙本的文件，要利用人工傳遞，經過各個主管簽核後，才會送到會計部入帳。現在，運用資訊科技，所有的簽核都在電腦系統裡完成，紙本直接送到會計部入帳即可。

真的是一項重大的流程改善工程，不只節省流程時間，也減少錯誤發生的機率，會計作業的準確度也提昇不少。

但是新程式上線後，一直有無法串連會計科目的問題。這件事李俐芝已向資訊部門反映多次，但似乎還沒有完全解決。

今天，資訊部門的Michael又來到Jess的座位，想瞭解串連會計科目的畫面究竟哪裡出了問題。

二人已在Jess的座位上討論許久，還沒有得到共識。李俐芝耐不住性子，走向前看看出問題的畫面，也順便加入討論。

「會計科目為什麼沒有帶出來？」李俐芝把電腦螢幕上有問題的畫面指給Michael看，「Jess還要自己加進去，這個程式是不是有問題？」

「Liz姐，讓我看一下。」Michael沈思了很久才說出這一句話。

Jess起身讓Michael坐在她的座位上操作電腦，自己站到旁邊看。

會計資訊系統是整個企業資源規劃系統的重要環節，李俐芝突然想到，應該也讓Laura瞭解這些系統運作的方式，Laura在會計部的實習才算完整。

回頭一看，果然，Laura大小姐還是在滑手機，完全不理會周遭的人事物。

「Laura，你也過來看一下。」李俐芝試圖打斷Laura的快樂時光。

「等一下。」Laura頭也不抬，就這樣敷衍Liz。

李俐芝受夠了。Laura從頭到尾都在會計部混，她不只沒法向董事長交代，對Jess和Winnie也不公平，她這個會計主管怎能放任部屬在上班時間打混？Laura好歹尊重一下這份工作。

「Laura，上班不要滑手機。」李俐芝走到Laura身邊，嚴肅地對Laura宣告。

Laura從沒看過這麼嚴肅的Liz，她嚇了一跳，默默把手機收起來，眼神中藏不住驚懼。

「董事長希望你能在會計部學到一些東西。」

「Liz，我很擔心Daniel。」Laura張著一雙大眼，眼眶泛淚，對她哭訴。

她才擔心公司這個月的獲利，好不好？李俐芝差點沒有翻白眼。什麼是公事，什麼是私事，Laura能不能分得清楚？

「他那邊現在是半夜，你現在做什麼都沒有用，為什麼不把握現在的時間，好好學習？這是你未來的事業，難道你不想為自己努力？」李俐芝想起上次與Laura的對話，便使出激將法，「你不是擔心自己配不上他？」

「我沒有辦法專心。」Laura耍賴，想試試看撒嬌這一招，對Liz有沒有用。

李俐芝不吃這一套，只覺得Laura不長眼，都什麼時候了，還在鬧？大小姐脾氣要耍到什麼時候？

「看你愛怎樣！」李俐芝已經失去耐性，「工作這件事，要不專心做，不然就不要做。沒有心，工作不可能做好。或者…」

李俐芝想找一件事讓Laura專心處理，於是四處看看，看到自己桌上有一疊傳票，便把傳票搬到Laura桌上。

「或者，你可以勉強自己不要去想，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，就沒有時間想別的。」她正義凜然地對Laura說出這一番大道理，心知Laura不會買單。

「勉強自己不要想？」這句話戳到Laura的痛處，她生氣地站起來，音量漸漸提高，「只有你這麼無情才做得到吧？怪不得那個人二十五年都不和你見面。」

辦公室裡的其他人，對Liz姐如何管教部屬本就甚感好奇，這位部屬偏偏還是董事長的女兒，這些人早已被二人的對話吸引，紛紛豎起耳朵，仔細聆聽二人的對話。現在Laura這麼大聲地回嗆Liz姐，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，不過沒打算插手管人家的家務事，只想等著看好戲。

李俐芝被Laura這麼一嗆，臉上一陣青、一陣白，一個主管被屬下如此嗆聲，全世界都知道了，她如何也無法拉下臉來。更氣的是，「那個人」是她的祕密，Laura怎麼可以把這個祕密說出來？她也很懊惱，後悔自己不該輕易把這個祕密給說出來，還說給了一個完全不懂保守祕密的對象。

李俐芝瞪了Laura一眼，既然Laura不領情，她便把傳票搬回自己的座位，坐下開始看傳票。那是賭氣，她一點也沒辦法專心，一個字都看不進去，只能前前後後翻著傳票，不知道自己要核對什麼數字。

全辦公室突然都呈現極度安靜狀態，雖沒有人站起來觀看，但脖子肯定都伸得老長，耳朵也豎得老高，等著看二人的好戲。

Laura一把話說出口就後悔，自己這種態度，確實不對。她知道自己得罪了Liz，很想賠罪，只好把椅子滑到李俐芝旁邊。

「Liz, sorry, I didn’t mean it. (對不起，我不是有意的)」

聽到Laura撒嬌的聲音傳來，李俐芝的氣已消了一半。也是，跟年紀這麼小的年輕人，生什麼氣？不顯得氣量太小？

「It’s my own business, my privacy.  I don’t want it to go public.　(那是我自己的事，是我的隱私，我不想讓大家知道。)」她把她生氣的原因說清楚，不想產生更多誤會。

「Sorry, my bad.  I mean, you must have missed him, right? (不好意思，是我的錯。我是說，你一定有想過他吧？)」

想念柚子？李俐芝內心一陣苦笑，她和柚子，嚴格說起來，什麼都沒有，有什麼好想念的？

「Missed him?  I don’t have too much to miss.(想他？我沒什麼好想念的。)」

「What do you mean by that? (什麼意思？)」Laura睜大雙眼，顯然聽不懂李俐芝在說什麼。

「You can only miss someone when you both have the same memories, right? (要想念一個人，也得要有共同的記憶，不是嗎？)」

李俐芝耐心解釋，但連自己都說服不了。共同的記憶？是有的，只是很短暫，每一次的巧遇都是李俐芝最珍惜的記憶。

「You two…were not…together?(你們二個…沒有…在一起？)」Laura對Liz的回答驚訝不已，講話都結巴了。

當然沒有啊！不然她現在是怎樣？還用得著「想念」嗎？李俐芝差點笑出來。

「No, we were just two ten-year-old kids in a same class for one year.  Nothing else. (沒有，我們只不過在十歲的時候同班一年而已，沒別的。)」

「Ten-year-old?(十歲？)」Laura歪著頭想了想，「It’s only a puppet love, right?  He must be a very special person for you to bear in mind for such a long time.  (很單純的兩小無猜吧？對你來說，他一定是很特別的人，你才會把他放在心上那麼久。)」

很特別？對，真的很特別，李俐芝一向覺得柚子高不可攀，就像天神一般，跟他比起來，自己不過一介凡人。

回想起柚子，李俐芝彷彿又回到小學四年級，十歲的年紀，害羞不敢說話的那個小女孩。

「嗯，真的很特別，文武雙全。」她喃喃自語，算是回答Laura，心思卻早已回到過去。在她的記憶中，柚子無所不能，功課很好、美術很好、書法很好...很多都很好，她還記得柚子曾在全校面前表演花式毽子。

那是剛升上五年級的某一天朝會，合唱班照例不用參加朝會，而是在教室前的走廊上集合，要整隊前往大禮堂練唱。

張雯雯是班長，站在隊伍前面喊口令，卻被幾個愛說話的女生搞得心浮氣燥，那天光是整隊，就花了十多分鐘。

校長在司令台上講得可熱烈：「培養德、智、體、群、美五育兼備的學生，是我們教育的目標…今天是九月九日體育節，希望大家都能培養強健的體魄，成為國家未來的棟樑…」

九月九日、九月九日...李俐芝在心裡默默地複述校長的話。啊，今天是柚子的生日，她突然想起。

「…剛剛獲得全縣花式毽子冠軍，是我們學校的榮譽！」校長透過廣播傳來的聲音，充滿興奮的情緒，「…請五年級林佑嗣同學為我們表演…」

全校熱烈鼓掌。

李俐芝很驚訝，柚子要上台表演？她好奇地走到欄杆旁，低頭看向司令台，台上的人果然真的是柚子。

「齊步走！」張雯雯突然要全班開始行進。

李俐芝被柚子的表演吸引，佔據著欄杆旁的位置不動，擋到排在後面的幾個女生的行進路線，大家只好繞路而行。

只有陳秀美停下來關心李俐芝。

「奶姬，你在看什麼？」

「秀美，那是我以前同學。」李俐芝看著司令台上的柚子，表演得真的很棒，忍不住想炫耀。

陳秀美對此毫不在意，只想快點跟上隊伍。

「好了啦，要走了，等一下蚊子又會來罵人。」

就這樣，她錯過了柚子的表演。

錯過的還不只這個，她也錯過柚子的畢業生致詞。

小學畢業典禮那一天，合唱班照例為畢業生獻唱，那天的曲目是「祝福」，很適合畢業典禮的一首曲子。

曲畢，音樂老師開心地躹躬謝幕，司儀的聲音傳來：「謝謝合唱班的同學為我們獻上的『祝福』，接下來由畢業生代表致詞。」

合唱班隨著音樂老師陸續走下舞台，李俐芝原本以為要回到台下繼續參加畢業典禮，但陳秀美卻在李俐芝耳邊說：「老師說要我們先回教室，要幫我們照團體照。」

李俐芝開心的微笑點頭，隨著合唱班的隊伍往禮堂外走。

才走到禮堂大門口，就聽到司儀說：「歡迎畢業生代表，林佑嗣同學，上台致詞。」

是柚子，這麼厲害？代表畢業生致詞耶。

李俐芝停下腳步，想看看柚子的致詞。

走在前面的陳秀美一看到李俐芝站住不動，看著舞台，便急忙拉著她往外走去。

「快走，來不及了啦！」

就這樣，她又錯過了柚子的畢業生致詞。

她多麼希望能有多一些關於柚子的回憶，而不僅僅只是同班的那一年。

但是沒有，升上國中就更不可能。

男女分班，教室還分別在操場的二側，男女不准跨越界線，這是學校的規定。

只有一次，園遊會那次，男女生可以自由進出各個班級。但是李俐芝還是鼓不起勇氣，只請陳秀美去男生班，幫她買柚子做的書籤小卡。

那是國二下學期的事，那天全校都鬧哄哄的，不用上課，每一班在教室裡都可以自己擺攤招攬客人，有人賣豆花，有人射水球，很熱鬧的一天，那也是唯一一次開放男女生交流的一天。

但是學校規定，女生合唱班和男生升學班不能擺攤，因為他們要專心考試，連這一天都不能浪費，免得進度落後。

李俐芝從不敢違逆老師，便乖乖坐在教室讀書，但心思卻早已飄遠了，她想知道陳秀美有沒有拿到柚子的字。所以，當她看到陳秀美衝進教室，便匆忙放下英文課本，急切地詢問秀美。

「秀美，怎麼樣？」

「當然有啊。」秀美的表情很得意，表示不負所託。秀美從口袋裡拿出二張書籤小卡，交給她，口裡碎碎唸著，「那些升學班的男生，老師都說我們二班升學班不能擺攤，他們還要擺。」

下款寫著：林佑嗣。真的是柚子的字。她很珍惜地看著那二張書籤小卡，不停地在手裡把玩。

「那是橘子，還是柚子？」秀美調皮地問她，「哎呀，反正跟你一樣是水果啦！書籤上的毛筆字是他寫的。是你喜歡的人哦？」

李俐芝不敢承認，只把書籤收進書包裡，又拿出英文課本來背，不理會秀美。

秀美本來想追問，可是班導師突然衝進來，把原本散落在教室外的同學，全都揪回教室，交代大家要補上數學課。班導師一邊把黑板上的塗鴉擦掉，嘴裡還一邊喃喃唸著：「升學班不能再玩了哦。你們這學期參加完最後一次合唱比賽，就要專心唸書了哦。很快就放暑假，很快就三年級，很快就高中聯考了哦。很快、很快，所有事情都過得很快…」

後來，那一天就在數學課中度過，李俐芝也沒有機會去找柚子，反正不管有沒有機會，她都沒有勇氣。

「可是，你說你們…十歲？」

Laura的聲音打斷李俐芝的回憶，她這才回過神來，看到Laura數著手指計算，「可是，你上次不是說二十五年嗎？你是不是算錯了？」

啊，還是被發現了。李俐芝心頭一驚，只好轉移話題，假裝鎮定。

「要說算數，會計是絕對不會錯的。會計有借就有貸，是一門很講究平衡的學問，永遠遵從物質不滅定律。發生過的事情，會計都會忠實記錄下來，每一筆記錄都清清楚楚，就像是企業的日記，會計這本日記不會忘，不管是資產還是負債，永遠都在那裡。只要有新的交易進來，就加上一筆，有新的交易，再加一筆。」

李俐芝想起與柚子的那些往事，有時會模糊不清，總要靠一遍又一遍的回想，才能擦亮那份記憶。大多數時間，是她不願意回想，回想那些巧遇做什麼？最終，只是提醒她年少時不夠勇敢，錯過了自己的夢想。

「人的記憶就不一樣，雖然記憶不會消失，但是，人很容易遺忘，也很會美化記憶。有時，就算你努力回想，也不一定找得回原始的那一份記憶。」

她的記憶在哪兒呢？最近有關柚子的記憶不斷湧出，像是沈寂了二十五年的火山，突然爆發，點點星火，燒得她滿身是傷。回憶又有何用？還是鎖著、鎮著，別再讓他們出來，擾亂她原本平靜的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