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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佑嗣,現在,五十歲

 

暑修的課,沒什麼老師願意接,多數老師要安排年度家庭旅遊或休假。只有林佑嗣,從菜鳥老師階段起就開始接暑修課程,他沒有家庭的包袱,是歷屆系主任眼中最好配合的老師,他早已習慣在暑熱最熾的季節,幫學生上課。

下課後,繞著中文系辦公室後方的小路走,滿地爆炸似的紅,點綴著黃和綠,是鳯凰木。落下的花瓣是紅色的,多數花形還保留著,是畢業季後剛落下的。如羽的樹葉,多是青綠色的,已斑駁脫落沒了羽形的,是黃色的。

很豐富的色彩,大自然的美,人工複製不來。

又過了一年呢。

剛送走一批畢業生,等今年夏天結束,初秋的九月,又會有另一批新生來報到。

老師、老師,這個職業從一開始就老了,自己不也快五十歲?「老師」這個辭,現在冠在他身上,當之無愧。

林佑嗣一進到中文系辦公室,就看見呂淑芬又在取笑他年輕時毫無結果的初戀,他很無奈,不知該說些什麼。呂淑芬和他認識都快三十五年了,為什麼對於取笑他的初戀,如此樂此不疲?他都快麻木了。

不過,那不是初戀,嚴格來說,是暗戀

二人間連一句「我愛你」或「我喜歡你」也沒有,連時下年輕人最流行的「告白」,也因為缺乏勇氣,只能把話默默擺在心裡,應該是史上隱藏得最好的戀情吧?

之後,也不是沒有其他戀情,只是都沒有結果,一路單身到現在。呂淑芬常笑他,莫不是打擊太大,否則為何無法找到對象安定下來?他自問,打擊太大是有的,但不至於阻止他再嚐試新的戀情,但是緣份都淺了些,磋砣了幾年,便不再有結婚的念頭。

他早已習慣這種生活,一個人也沒什麼不好,一人家庭,一人飽、全家飽。況且,所有事情都由自己負責,不需要跟任何人報備,也不需要多花心思去關心另外一個人,不受任何人情緒左右,輕鬆自在。

只是,人吃五穀雜糧,還得面對風寒暑濕,難免有病痛,不管是身體上的,還是心理上的,都得一個人自己面對,少了一個可以撒嬌的對象,真是有那麼一點孤單落寞。

還好,這些年來,還有呂淑芬與曉志陪伴在他身旁,這倒讓林佑嗣對家庭有些嚮往。不過,這件事,還得再想一想,他想,培養一些勇氣。他已經為這件事,考慮了好幾年,一直提不起勇氣,就像當年沒有勇氣對奶姬告白一樣。

而這一次,他缺乏的不只是勇氣,二人間更沒有熾熱的愛情,他清楚他與呂淑芬之間只有像家人一般的親情,這種家庭,可以嗎?當然,他們二人之間,還有這三十多年來的扶持與關愛做為基礎,說不定較愛情更為穩固。他不確定,他只知道,呂淑芬根本未曾把他當成對象。他這一廂情願的想法,太過薄弱,加上沒勇氣對呂淑芬說出口,才會考慮這麼久。這一拖,不知道又要拖幾年。二人還可以維持現在這種相處模式多久?二人年紀都大了,他著急,也是為了這個。他清楚知道,這輩子,他早已習慣呂淑芬的陪伴,他希望能一直延續下去。

況且,最近還出現最大的變數--奶姬。

前二天在社區大學裡幫陳媽媽寫賀詞時,得知陳媽媽的女兒陳秀美,是奶姬的合唱班同學。他真的很懷疑,這麼遠的關係,還能牽得上嗎?三、四十年前的同學,怎麼可能還有聯絡?林佑嗣嘲笑著自己的多慮,更懷疑起奶姬還具有破壞力的可能性。

不可能啦!他在心裡否定了這個可能性。

「荔枝魔咒」再強,也不可能強到這種地步。當年,橫在他與奶姬中間的,除了距離,還有時間和空間的分隔,最後再加上神來之筆的命運捉弄,才讓彼此錯過。現在,所有阻隔二人的因素無一不齊,更再加上二人的年紀,他相信這個魔咒的威力早該退散。

自己都有多久沒想起奶姬?奶姬一定早就忘了他這個人,想那麼多做什麼?她不是早就在二十幾年前就結婚了?奶姬屬於人生勝利組,哪像他?孤家寡人一個,可以直接被歸類到失敗區。

就算奶姬看到自己的落款,又怎麼樣?二個人加起來都快一百歲,還有什麼可聊的?到時來個尷尬的相認,恐怕只會感嘆「相見不如不見」吧?

唉!在青春最盛的年華,老天已經安排那麼多的巧遇,是自己沒有好好把握,能怪誰?如今再有這樣的巧遇,見到的不會是青春璧人,反而是年華老去的老人,二人又有何顏面相見?

不過,回想起當年和奶姬的那些事,心頭還是甜甜的。雖然沒有開始,也沒有結果,但是,重要的是過程。那些期待與想望,都是青春的記憶,有多久沒有這種心跳的感覺?

林佑嗣看著窗外的鳳凰木,回想起小學畢業那年,代表全校畢業生致詞,上台前,還在拼命背誦講稿。坐在旁邊的葉大成,竟然不識相的一直干擾他,害他不能專心。

其實他本來就不能專心,但真正讓他分心的原因,卻是台上正在表演的合唱班,她們正為畢業生演唱「祝福」,詳細歌詞他不記得,只記得其中一句「我應當為你祝福,在熠熠的星光前。」在他聽來,就像是奶姬對他的祝福一樣,心頭暖洋洋。

他想好好欣賞合唱班的表演,順便,看看奶姬在哪裡。旁邊的葉大成卻一直干擾他,淨說些五四三的。

好聽哦?蚊子真的很會彈。

升上國中就不能見面了哦。

男女分班,而且教室離很遠。

葉大成什麼時候變得那麼聒噪?那時的葉大成,不知道哪根筋不對,一直以為他喜歡蚊子,就是四年級的班長張雯雯,老是在他旁邊學著蚊子飛行,嗡嗡地說著「柚子愛蚊子!柚子愛蚊子!」

為了制止葉大成對他的捉弄,他不知道對葉大成發了多少次脾氣,一次比一次激烈。那可是他少見的情緒失控,有一次還差點和葉大成打起來。一點也不像他的個性。

那是剛升上五年級的時候,蚊子和奶姬已經加入合唱班,一個沒有男生的班級。林佑嗣和葉大成,則繼續待在五年十五班,二人還是好朋友。

張老師續任他們的班導師,一開學就告訴林佑嗣,五年十五班負責打掃的公共區域是:大禮堂。

所以,那天早上,林佑嗣領著十個同學,帶著掃把、畚斗和其他打掃用具,走進大禮堂,要在第一堂上課前完成公共區域的清潔。

沒想到,一進到大禮堂,就看到合唱班站在舞台上練唱,他楞楞地看著舞台,想起已加入合唱班的奶姬,他想看看奶姬,有一個暑假沒見了。

這時葉大成卻突然拿著掃把用力撞向林佑嗣,嘴裡還是那一套:人家都到合唱班了,你沒希望了啦!

林佑嗣驚醒,假裝聽不懂葉大成在說什麼,只拿起掃把掃地。

你又亂講什麼?」林佑嗣不喜歡每次葉大成都拿「蚊子」來捉弄他。

這時,葉大成就拿出他自創的老招,在林佑嗣旁邊學著蚊子飛行,嗡嗡地說著「柚子愛蚊子!柚子愛蚊子!」

每次都亂講,他真的受夠了。林佑嗣突然一把火燒上來,他決定要制止葉大成,否則葉大成對他的騷擾會沒完沒了。

於是他生氣地用手推了一把葉大成,葉大成則順勢故意跌倒在地上,假裝很痛的樣子。他很不屑葉大成的假仙,少假了,哪有這麼嚴重?

一位老師注意到他們二人的爭鬧,輕輕吹了聲哨子制止他們。

葉大成還賴在地上對他做鬼臉,林佑嗣實在氣不過,真的很想衝上前打葉大成一拳。但是,當他一把抓住葉大成的領口時,他就清醒了,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發這麼大的脾氣?他又不喜歡蚊子,葉大成愛講就隨他去,何必發這麼大的火?最後,他只瞪了葉大成一眼,甩下手裡的掃把離開禮堂。

那是他最生氣的一次。

其實,他也搞不清楚葉大成這個人,平時調皮搗蛋的一個人,老師怎麼打罵都不怕,卻願意哄著奶姬?

奶姬小時候很害羞,一點點小事就忍不住落淚,葉大成每次看到奶姬,都愛笑她「愛哭鬼」,他以為葉大成抓到機會,一定會捉弄奶姬,所以總是小心注意著二人的相處。

那一次張老師依照成績排座位,葉大成賴皮不肯和蚊子坐,坐在地上大鬧一場,無奈的張老師只好安排奶姬和葉大成坐在一起。那時,林佑嗣還很替奶姬擔心,怕葉大成時不時又要欺負奶姬。

沒想到是他多慮。

葉大成像是哄妹妹一樣,對奶姬百依百順,連自己最珍貴的玩具,都願意拿出來與奶姬分享。

那時的林佑嗣,實在搞不懂葉大成,到底葉大成喜歡的是誰?是蚊子?還是奶姬?到底葉大成是為了哪一個人老是針對他?老是愛捉弄他?

林佑嗣想起五、六年級時,每天放學回家還是會經過奶姬家門口,每天都會看到奶姬坐在店裡的櫃枱前寫功課。

為什麼奶姬已經回到家在寫功課,而他們卻還在回家的路上呢?他突然想起回憶裡,有這麼一個不合邏輯的點,還認真的想了一下。哦,他想起來了,因為他們班有葉大成。多虧他在路隊中搗蛋,才讓十五班的路隊每天都落後,他這個路隊長,只能說很無奈。

但林佑嗣還是很感激葉大成,因為葉大成有他所缺乏的勇氣。

每次路隊經過奶姬家,葉大成都會往店裡大喊:奶姬、奶姬,柚子來了哦。

明明是葉大成在喊,卻用柚子的名義,這讓林佑嗣很尷尬,但心底卻默默地謝謝葉大成的勇敢,讓他有機會可以見到奶姬。

奶姬聽到葉大成的喊話,會抬起頭來,給他們二人一個害羞的微笑,還會舉起手來,以幾乎看不出來的擺動,做出「再見」的手勢。

林佑嗣也會揮揮手裡的路隊小旗,回應奶姬的「再見」。

二人對彼此的表示,都很含蓄,幾乎看不出來。

那曾經是他小學時最期待的放學時間。

升上國中後,林佑嗣沒有再和葉大成同班,葉大成被分到B段班去,俗稱「放牛班」,林佑嗣則是待在A段班裡最優的升學班。

他還是走一樣的路線回家,還是會經過奶姬家,只是要上第八節課的他,不再和葉大成同一時間下課。沒了葉大成的呼喊,他自己不敢出聲叫奶姬,只敢默默地經過奶姬家,偶爾偷看一下奶姬坐在櫃枱前寫功課的身影。奶姬一次都沒有發現他的存在,總是專注在功課上。

然後,有一天,那時大概是國一下學期吧?當他放學經過奶姬家門口時,發現奶姬家的鐵門拉下來,沒有營業,鐵門上還貼了「招租」的紅紙。

怎麼回事?他不明白,奶姬搬家了嗎?搬去哪裡?會不會,轉學了?

他很著急,想了一個晚上,決定第二天上學後,要找機會去女生班看看。

那是學校不允許的。學校規定得很嚴格,男女生分別在不同的大樓上課,中間隔了一個大操場,所以有誰越界,訓導主任看得一清二楚。

他思忖,不能實際行動,就只能旁敲側擊。

還好合唱班也被歸類為A段班,還是學校重點栽培的升學班,所以有幾個老師同時教授這二個班級。

林佑嗣挑中的是國文老師,因為他擔任國文小老師,所以平常國文老師對他很好。

國文老師是個矮胖的中年男人,平時很愛開玩笑,總是笑口常開的,很像彌勒佛。雖然教的是升學班,但從來不打罵,提倡愛的教育,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:「這裡要仔細聽哦,包你一不小心就會考一百分!」

很好笑!每次老師一講出這句話,全班都會哄堂大笑,大家心裡都知道,沒有人會因為不小心就考一百分。

林佑嗣在午休時間來到教師休息室,看到國文老師正埋頭整理考卷,心想,機會來了。

「老師,我幫你整理考卷吧?」林佑嗣露出乖巧的笑臉。

國文老師很吃這一套,小考這麼多,他最不喜歡登記成績,還好有這麼乖巧的學生願意幫忙,連忙將桌上一大疊考卷交給林佑嗣。

林佑嗣匆忙翻看那疊考卷,發現那是他們班的考卷,這樣不行,他得找到合唱班的考卷才行。

「老師,還有要登記成績的考卷嗎?我可以一起登記。」花了十五分鐘迅速完成他們班的成績登記後,林佑嗣又向國文老師打聽。

看國文老師樂的。國文老師連忙將另一疊考卷也交給林佑嗣,嘴裡還碎碎叨唸著,「聯考,害慘你們了,要考這麼多小考。不過,這都是為你們好。」

林佑嗣接過考卷一看,果然是合唱班的考卷。

「老師,這是要登記在哪一天?」他很擔心這是前二天的考卷,那就沒有參考價值。

「今天,今天,早上剛考的。」國文老師已經把便當拿出來吃,應該是忙到沒時間吃飯吧?

太好了。

林佑嗣逐一登記成績,心裡很緊張,不知道奶姬的考卷有沒有在裡面。

那些女生的名字,有好幾個他都認識,是小學同學,一起升上同一所國中,像是張雯雯的名字,就有在裡面。

一直登記到最後幾張,他才看到「李俐芝」的名字。

她有來。表示沒有轉學,就只是搬家而已。

他放心了,接下來,就等今天放學。

放學時,他找個藉口和同學一起在校門口的小吃店打混,一直等他看到奶姬走出校門,才離開同學。

他走在奶姬後面,小心地保持一段不會被發現的距離。

看著奶姬走到舊家門口的轉角,走向另一個方向,他的猜測果然沒錯,奶姬是搬家了。

奶姬又走了一段路,來到馬路的盡頭,這裡的商家很少,店面也很小,奶姬爸爸把店面搬到這裡,生意應該更不會好吧?

眼看奶姬走進路底的一間小店面,林佑嗣看看門口立著的招牌,「皮鞋修理」。奶姬爸爸不賣訂製皮鞋,改行做修理?他知道,奶姬家應該不好過。

他做了個深呼吸,然後憋著那一口氣,低頭繼續往前走,直到走過奶姬家,才把那口氣吐出,只是腳步還不停下,繼續走。他不想讓人發現他在跟蹤奶姬。

接下來,他走到馬路對面,再回頭走。走到奶姬家對面時,他才停下來,隔著馬路看向店內。奶姬一如往常,已經坐在店面櫃枱前寫功課。齊耳的短髮半遮著臉,還是那麼認真。

他滿意了。找到奶姬就好。他最擔心的事,並沒有發生。

那像是在心裡定了一個錨,有安心的感覺,到現在他還記得。所以後來,他還是偶爾會走到奶姬家附近,看看奶姬。

林佑嗣原本看著窗外的鳳凰木發呆,回想起這一段記憶,竟突然失神地笑出來。知道奶姬的住處又怎樣?後來的發展,才令自己啼笑皆非,奶姬就住在那裡,他知道,那又怎樣?還不是一無結果?想什麼呢?

好了,好了,就承認吧。勇氣這件事,從來不是他的強項,他很需要時間好好培養。衝動的決定,沒有好結果。這個道理,二十五年前已經驗證過。

他想起剛剛匆忙離開中文系辦公室的的呂淑芬,這一次,他用了三十五年來培養勇氣,夠了吧?這還能算是衝動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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