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俐芝,現在,五十歲
工作結束回到家後,李俐芝一個人在廚房裡忙著切菜、煮菜,準備晚餐,劉瀚宇卻大剌剌地躺在沙發上看電視。劉瀚宇和她一樣在竹科上班,是研發工程師,平常都會加班到十一、二點,今天難得這麼早下班,她也不好發作,只好轉念,不跟他計較。
她好不容易完成最後一道菜,把菜盛起來端到餐廳,順便呼喊小妹和劉瀚宇過來吃飯,但喊了半天,卻一句回應也沒有。她早已習慣這種模式,便自己坐下來開始吃飯。反正小妹餓了,就會自動出現;劉瀚宇則要等到廣告時段,就會把飯菜夾一夾,到沙發上吃飯配電視。
果然,不到五分鐘,小妹就戴著耳機出現,但是沒有向親愛的媽咪打聲招呼,就自顧自吃了起來,眼睛只顧著看手機螢幕,沒有時間理會辛苦的媽咪。
接下來劉瀚宇也啟動自動導航模式,雖然已經是廣告時間,他的眼睛卻仍直盯著電視看,捨不得轉開視線。不一會兒,人已來到餐桌邊,手中的筷子自動把飯菜夾好,走回沙發繼續看那無聊的節目。
李俐芝覺得很孤單,工作忙了一整天,回到家還要忙著煮晚餐,煮了再美味的餐點也沒有人欣賞,連個聊天的對象也沒有。自怨自艾的情緒就快要爆發。
但是身為一個母親,她要擔心的事多到數不清,自己的情緒得先放在一邊。像是小妹今年要升高三,青春的叛逆期還沒有走完,耳朵上永遠有一副耳機,擺明了拒絕與別人互動,臉上更是永遠的一副撲克臉,沒有表情。唉,明明是這麼可愛的一個女孩,幹嘛把自己搞成這樣?可以多一點笑容嗎?以後是要怎麼交男朋友?
小咪也很讓做媽的她操心,現在在台北唸大學,住在自己娘家,但是交遊廣濶的小咪,不到二年,男朋友就換了好幾個,她反而擔心小咪會不會交到什麼恐怖情人?會不會發生情殺事件?而且小咪的功課好像不怎麼樣,真擔心她被二一。還有,再二年就大學畢業了,以小咪這種玩法,到時要怎麼找工作?
一頓晚餐吃得味如嚼蠟,嘴裡沒有飯香,腦袋裡盡是些小鼻子、小眼睛的女人心事,唉,要是能像劉瀚宇那樣,時時放空,單純地享受無腦節目的催眠,不也是一種幸福?她倒羨慕起劉瀚宇了。
* * *
隔天星期六一早,雖然不用上班,李俐芝卻不到六點就起床。她不想再躺在床上,因為不管她再怎麼翻身,就是沒辦法再入睡,這是步入老年的症狀。
她早早吃完早飯,坐在餐桌看書。這是她偷閒的時段,難得還沒有人起床,可以安安靜靜的看看書,享受一下晨光。
劉瀚宇睡到快八點才起床,起床後也不急著吃早飯,反而東摸西摸,一下弄電腦,一下弄手機,對坐在餐桌旁看書的李俐芝視而不見。對劉瀚宇而言,結縭多年的妻子,是有如牆上的畫那般的存在,一旦掛上去,天天看,就沒有新鮮的感覺,不過是個擺設;哪天畫被人取下,望著那面牆,只會覺得怪怪的,倒沒有什麼切膚之痛。要等到很久以後,才會發現畫不見了,反正不管那畫在不在牆上,對他的生活毫無影響。
總算願意坐下來吃早飯的劉瀚宇,眼睛直盯著手機上播放的影片,不時還發出笑聲。劉瀚宇沒有戴耳機,影片的背景音樂流洩出來,擾亂了她看書的寧靜晨光時間,她只好不耐地瞪了劉瀚宇一眼,心裡還想劉瀚宇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發現,她已無法忍耐他的噪音。
結婚二十五年的劉瀚宇,也不是省油的燈。老婆大人的目光一掃射過來,他立刻就發現自己犯了天條,機靈地把手機影片關閉,專心吃起早餐。
「小咪放暑假了,等會兒她要從台北你媽家回來,我會去車站接她。」劉瀚宇此時總算展現出為人夫的乖巧。
「嗯,小妹還在睡,你記得叫醒她再出去。要記得叫她吃早餐。」李俐芝提醒劉瀚宇,他還有另一個女兒。
「你要去到什麼時候?晚餐要等你嗎?」
難得劉瀚宇還記得今天她要去參加同學會,她心裡對劉瀚宇的埋怨又少了一點,倒是心裡納悶,今天劉瀚宇為什麼這麼乖巧?或許只是擔心中午沒飯吃吧?
「下午就回來。劉玉芬她們這次把同學會辦在新竹,就在芎林交流道那裡而已。小咪難得暑假回來,我會早點回來。」
「好,晚上出去吃吧。你的生日不是快到了嗎?」
李俐芝心頭一暖,她都快忘記自己的生日,難得劉瀚宇還記得。唉,老夫老妻,還記得彼此的生日,算是不錯的了,還能要求什麼?生活裡的那些冷漠、淡然,就當成是習慣吧,轟轟烈烈的愛情,在這種環境下,無法存活。就算還有那些情愛,共同生活了這麼久,也到了這把年紀,早已被生活磨得熱情殆盡,誰還有餘力談情說愛?
* * *
李俐芝從新竹開車過去,去到芎林,才花了十五分鐘。新竹市區不大,去哪裡都花不了多少時間。就算要去新竹縣,走快速道路更節省時間,這是住在新竹的好處。
她在導航系統語音播報「目的地到達」時停車,四週有山、有水還有瀑布,景色怡人,她搬來新竹這麼久,卻從沒來過這個地方,她相當佩服住在台北的同學,可以光靠網路就找到這間餐廳。
「雲水間餐廳」,很美的名字,入口隱身在一叢人造的樹林間,不注意看很容易錯過。從入口進去後,約有一百公尺的林蔭小徑,通往用餐區,又是另一番開闊的景象,依傍著湖水搭建的用餐區,可以讓整座湖面盡收眼底,真是別有洞天。
這群同學共有六個人,早已坐在臨湖畔的座位上聊起天來,她一加入,就湊齊了七個人,大家都戲稱這群同學是「七個小矮人」。七個人都是從小學五年級開始,加入合唱班,一路升上國中後,繼續三年國中的同窗生涯,總共同班五年。在她們那個年代,一個班級裡少說都有六十個同學,但他們七人感情最好,一路保持聯絡,維持了接近四十年的情誼。
七個女人的聚會,再加上從小就認識,場面熱鬧得不得了,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講個不停,還好是在戶外,聲音被大自然的空曠所吸收,沒有造成店家太大的困擾。
同學們相聚,談的不外是老公、小孩、事業、健康,總之,什麼都可以聊,什麼話題都有人能插得上話。
她從小就不喜歡熱鬧的場合,面對這麼吵雜的環境,她選擇靜靜地聽同學們報告近況,不想插嘴。她並不討厭和同學相聚,只是有時覺得和同學們聊天的內容,似乎和她有些距離,她有些插不上話。也難怪,因為她是唯一一個不住在台北的人,其他同學就算結婚後,也還是住在台北,大家生活圈子近,其他六個人較常在台北聚會。這次,為了配合她,特地選在新竹附近聚會,算是非常體貼。
陳秀美在一陣熱鬧的笑聲過後,突然在她身旁問了一句,「奶姬,你有打算退休嗎?」
「奶姬」是李俐芝的綽號,也就是台語發音的「荔枝」,是愛取笑她名字的小學同學給的綽號。她非常不喜歡這個綽號,自己的名字「俐芝」,就已經是個水果名了,還被人用台語的「奶姬」來取笑,簡直就讓她想找個地洞鑽下去。沒想到不管她後來加入合唱班、升上國中、高中、大學,所有同學都喜歡叫她這個綽號,甚至後來連她媽媽都用這個綽號叫她,她也只能認輸。
她被秀美這麼一問,昨天與總經理之間的對話,又浮現出來,真是尷尬,要坦白說出來嗎?
「可能也快了吧?」她模稜二可地回答,不想把昨天的經歷說出口。
「我老闆最近看我不順眼,每天都在暗示我早點退休。我擔心我再不走,他會來陰的。」秀美似乎遭遇很大的壓力。
「這麼嚴重?」她不禁覺得總經理做人很厚道,自己昨天的發言,不知道有沒有傷了總經理的心?
「還是先保住退休金要緊。我的年資已經滿了,可以領退休金。」
「退休以後,要做什麼?」她問道,同時這也是她對自己的疑問。雖然一直以來對工作的抱怨沒有少過,臨到要退休時,才發現工作是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。沒了工作,還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?
「我想和朋友合開一間工作室,有沒有什麼建議?」
「我是做會計的,能給你什麼建議?我又不懂廣告設計。」她心裡覺得好笑,二人在不同領域工作,她能給秀美什麼建議?
「不是廣告,是國稅局,我想問,工作室要報稅嗎?」
林玉琪在旁聽到二人的對話,便插話進來,「當然要報稅!你以為開店很容易?什麼營業稅、所得稅的,很多稅要繳。」
「這麼多稅,我怎麼知道什麼時候要繳什麼稅?」秀美有點慌。
「建議你找專業的代客記帳會計師,他們可以幫你處理會計帳目。」她知道多數小型公司都是這樣處理帳務與稅務,便建議秀美。
「這樣啊?可以介紹會計師給我嗎?」秀美催促她。
劉玉芬這時也插話進來,「退什麼休?秀美,你不是都當到經理了?」
「老闆看我不順眼,早就想叫我退了。而且,長江後浪推前浪,那麼多後浪在後面拱我,每個人都希望我早點退休。」
「我們還沒老吧?退什麼休?那些後浪急什麼?」徐宜君仗義直言。
「什麼?你也不想想看你的兒子?他不是明年就要畢業?你不退休,他怎麼會有工作?」秀美馬上戳到徐宜君的痛處。
徐宜君連忙抱怨,「哎呀,說真的,現在年輕人真的不好找工作。我看我兒子明年畢業就要失業了,你們公司有沒有缺人?介紹一下嘛。」
這群同學全都有和她一樣的煩惱。年近五十,除了擔心自己退休、失業,還得擔心兒女未來的工作、婚姻,女人,真是有操不完的心。
謝月如突然站起來,對大家講話,像是要宣佈什麼大事一樣。
「你們還記得陳志祥嗎?就是國中保送建中的那個男生?」
「記得、記得,他很帥,怎麼樣?」林玉琪很好奇謝月如要說什麼。
「他是書呆子好不好?哪有帥?」徐宜君完全不同意林玉琪的說法。
「哎呀,以前國中男女分班,我們認識的就那幾個會上台領獎的,他算帥的啦。」劉玉芬幫陳志祥扳回一城。
「玉芬說的對,我也只認識那幾個。」林玉琪堅持她的眼光和記憶都是正確的。
「到底要不要聽我講?」
「好,好,你講,我要聽。」陳秀美挺身而出,平息謝月如的怒火。
「他現在自己開生技公司,當董事長耶!」謝月如的表情像是寫著「陳志祥好了不起哦!」。
「有那麼好?」劉玉芬不相信。
「他本來功課就好,後來也是保送台大,這樣只是剛好而已,好不好?」秀美搶著發言,配上一副注意陳志祥很久的得意表情,李俐芝忍住笑意,心想秀美是怎麼樣?是暗戀陳志祥很久了嗎?
「秀美,你還記得耶!」謝月如連忙附和,暗戀陳志祥的人又多一票。「還有、還有,那個徐新偉,有誰還記得?」
「我知道,是那個排球校隊的。」劉玉芬突破重圍搶答到這一題。
「現在在我娘家那裡,就是玉棋家附近,開了一間修車行。」謝月如果然不負她包打聽的名號,什麼事都瞞不了她。
「那我也要說,」徐宜君也加入戰局,「林文齊,就是那個每次演講比賽,手勢都很多的那一個,有沒有?」徐宜君憑記憶模倣了幾個林文齊愛做的手勢。
「有,有,有。」這次大家都想起來了,包含林文齊那些誇張到不行的手勢。
「你們猜他在做什麼?」
「快說啦,不要猜啦!」林玉琪顯然是七個小矮人裡最沒有耐心的一個。
徐宜君原本在比劃林文齊的演講手勢,突然轉成交通指揮的手勢。
「他是交通警察啦!」
「好適合他哦!」大家都笑了出來。
回想起這些年少時的事情,大家都份外熱烈,看來是年紀愈大,愈想捉住青春的尾巴,證明自己曾經年少輕狂過。
李俐芝知道每個人在青春年少時,關注的對象都不同,那,自己關注的那個人呢?現在怎麼樣?有人知道他的近況嗎?
在眾人笑鬧聲漸歇的當口,李俐芝小聲地問了一聲,「那…有誰知道林佑嗣現在在做什麼?」
「誰是林佑嗣?」林玉琪疑惑地發問。
「我也不記得。」徐宜君也不記得。
「跟我們同校嗎?」陳秀美試圖幫她蒐尋那微弱的記憶。
「同校,書法比賽冠軍,大家不是都叫他柚子嗎?」李俐芝心想,難不成柚子是她幻想出來的嗎?
「柚子?」徐宜君笑了出來,「只有你這個奶姬,才記得柚子吧?」
「都是水果啊?」謝月如笑著再補一槍。
全部的人都笑翻了。她被眾人嘲笑,尷尬不已,反正只要講到自己的名字,就會扯到水果,這次還是自找的,乾脆結束話題不說。年代久遠,她竟然忘了柚子其實是她自己的祕密,同學們根本不認識他,也未曾聽她說過這個人。守了這麼久的祕密,竟會被自己無心洩漏,真是老了啊。
但是,她心裡還掛念著剛才那個問題,林佑嗣現在,怎麼樣?過得還好嗎?結婚了吧?幾個小孩?好久沒見了。自己有多久沒想起這個名字?這輩子,還有機會再對他說一次「好久不見」嗎?
* * *
下午三點多,同學們要散了,除了李俐芝,其他同學都還得趕回台北。臨走前謝月如甚至提議要重新集合所有的合唱班同學,舉辦一場三十五週年的合唱表演。
「我們畢業有三十五年這麼久了嗎?」林玉琪表示懷疑。
「你都快五十了,怎麼沒有?」劉玉芬毫不留情地點出大家都不想承認的年紀問題。
年紀的問題一被提出來,馬上就被同學群起圍攻,哪一個肯承認自己都已年近半百?但是現實不會改變,兒女都大學畢業了,能不老嗎?
國中畢業都三十五年了,彼此的友誼也維持了這麼久,真不容易。她感謝這群同學這次在新竹聚會,省了她的舟車之苦。大家相約下次的聚會,互相期許要保持身體健康,才能維持這段友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