曦伏

好不容易趕完第一季的季報，主管就要求看第二季的預算。預算是在去年底就編列完成的，那數字對主管而言已經過了大半年，不合時宜，他要看的是最新的預測。照例，他只喊了個大略的營收數字，剩下的，就靠我這個算命仙來幫他掐指一算。雖說是用猜的，但基本功夫也少不了，先得把第一季的產品組合做一個整理，算出各產品的平均單價，估算一下各產品的數量，才能兜到主管要的營收數字。接下來把各產品的成本放進去，滾算出大略的毛利。費用面，則看各部門是否在未來一季有重大支出，或是有某計畫停擺，費用可以刪減；如此加加減減一番後，才能計算出主管要的預測數。

待我忙得焦頭爛額，端上熱騰騰的預測數給主管後，主管直接跳過中間我費盡心血架構的各種計算，只看淨利那一行，然後搖搖頭，不甚滿意。問我：「你怎麼看第三、第四季？」，卡好，我才想問你哩！我又不是算命仙，我只是個會計，好嗎？

話說，預算或預測這檔事，猜測的成份居多，不準的機率高達九成，剩下那一成準的，一定是事後才補的，虛應一下故事罷了。但有人就是這麼認真，認為會計估算的數字，一定準確，如果不準，那就提頭來見。

我遇過一個總經理，那份執著與認真，無人可比。那時，公司已連續虧損多年，換總經理的速度比換總機還快，每一任都做不到一年，同仁都開玩笑說，根本不知道現任的總經理姓啥名誰。

新任總經理報到了，最先被他掐在手上的當然是會計，他要我對他報告公司的營運狀況。沒問題，這是例行公事，況且公司虧損，也沒有什麼好報告的。總經理不解，為何一個有營收的公司，會虧損這麼多年？我解釋：公司的資本支出太大，光折舊攤提就是沈重的負擔。他不信，他是做業務出身的，相信只要有訂單，公司就會賺錢。

於是，第二天，總經理來電話了。「到A飯店的會議室集合，帶上業務和採購。」什麼？為什麼要到公司外面開會？找業務和採購做什麼？我心中有很多疑問，但這位總經理才剛上任，誰也搞不清楚他的脾氣，只好先照辦。

到了飯店的會議室，總經理已等在裡面了。我們三人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，走進會議室坐下。總經理倏地站起來，走到白板前，開始為我們上課。重點就是，公司那沈重的折舊攤提，不是他能控制，但是銷售產品與產品的直接原料成本，是他能控制的，所以他打算從這方面著手，要求業務提供這個月最新的接單進度，採購提供最新的採購價格，會計則幫他計算這個月的盈虧。

說到這裡，全都合情合理，也是我們平常要做預測時的例行公事。於是我們三人點點頭，表示理解，以為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裡。沒想到，總經理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們，「開始工作吧！」他說。在這裡？我們三人雖不說話，但都有同樣的疑問，不是應該回公司做嗎？所有資料都存在公司的系統裡，沒有系統，我們就只剩下計算機的功能而已。

「對，在這裡，這間會議室我已經包下來了，到月底前還有三天，你們都在這裡工作，不會被別人干擾。我要在月底前知道這個月的營運結果。」總經理對我們宣告。

什麼？我們都在心裡尖叫出來，這不是綁架嗎？在這個孤立的環境裡，是要怎麼取得資料？總經理是把我們都當成有預知能力的特異功能人士了嗎？

總經理神祕地微笑，指著桌上的電話，「有事Call我。」說罷，總經理揚長而去，剩下我們三個傻瓜呆立在原地。

當然，那桌機後來被我們三人搶翻了天，倒不是打給總經理，而是打回公司，向部門同仁求救。部門同仁也被我們操翻了，寄出一大堆的檔案，好讓我們能夠計算。但真正令我們擔心的，不是那些已經是事實的歷史資料，而是那尚未實現的預算資料。離月底還有三天，這三天，會出什麼貨？客戶會不會臨時抽單？生產部門來得及交貨嗎？有這麼多變數，業務只能長嘆一聲，拿起二個銅板，在桌上「擲筊」。

採購也有他的難處，二千多個材料，每一個材料都有二、三個供應商，每個供應商的單價不盡相同，每月進貨數量也不同，就算他這個月只向單一供應商進貨，也不代表那價格就是會真正反映在損益表上的成本，因為系統是採用加權平均法計算進貨成本，原先就存在庫存裡的數量與成本，也會跟著一起平均進來，他想要準確的知道本期成本，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務！

前頭有業務和採購的不確定性，到了我會計這一端，就像是蝴蝶效應一樣，一點點誤差反映到我這一端，就會變成一個天大的窟窿，而且沒人知道那窟窿是怎麼來的。實際結帳可以利用系統把所有資料彙總起來，省卻人工作業的時間，但現在還不到結帳時間，我一個人要做完所有系統的運算，怎麼可能？哦哦，我還忘了把這間會議室的租金、電話費給算進來，差異數再添一筆。

到了月底那一天，下午六點，總經理準時打電話進這間會議室，問我們當月的營運結果。天啊，可不可以等一等，會計結帳也需要時間，一定要我用猜的嗎？總經理很堅持，一定要我回報一個數字給他，我只好硬著頭皮，在那一團混亂的計算中，選了一個穩健保守的數字，呈報給他。那數字是賺是賠不重要，總經理要的是「事前」得到消息的優越感，所以他很滿意，宣佈我們可以離開那會議室，重獲自由。

我們以為事情就到此為止，都鬆了一口氣，打包行李回家。沒想到，在次月五日結完帳時，總經理一看到數字，就整個人抓狂了，「數字不對！」他在電話上對我大吼，「你們要好好檢討一下，是哪一個流程出問題，預測怎麼會不準？」總經理這樣對我交代。

於是我們三人又集合在一起，花了十天、半個月，好好地檢討預測數與實際數中間的差異，再如實報告給總經理。總經理也耐心地聽我們解釋，過程中不斷點頭，對我們帶來極大的鼓舞，心想，總算是能交差了。

總經理看來很滿意，「這樣檢討很好，流程才能改善。」總經理的誇讚，讓我們三個人都高興得快飛起來了。

「下星期就是月底了，飯店的會議室我也訂好了，你們再做一次，這一次一定要準確。」

什麼？總經理你不是開玩笑的吧？我們又不是算命仙？光是預測時做一次結帳，實際月底再做一次結帳，月中檢討預測數與實際數間的差異，整個月就沒了，到底我還要不要做會計的日常工作？業務可以實際去客戶那裡跑業務、接訂單嗎？採購可以實際去供應商那裡砍價格、談進貨時程嗎？我們三人正事不做，就陪總經理這位公子讀書，對公司到底有什麼助益啊？

但俗話說，拿人錢財，與人消災。我們領了公司的薪水，如果公司說不用做正事，只要陪公子讀書，那也未嘗不可。所以我們三人只好再度合體，關進那間會議室裡閉關，努力製造出總經理特別指定要的數字。所以，那段期間，同仁都戲稱我們三人才是公司的「製造部」。

這遊戲玩了三個月，預測沒有一次準確，總經理也累了，終於放我們自由，不再召集我們三人完成他的不可能的任務。但是他的老毛病還是沒改，每到月底的最後一天，下午六點正，我總是能接到他的電話：「這個月怎麼樣？」

總經理，你饒了我吧？你需要的不是會計，而是算命仙啊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