荔枝,三十二年前,十八歲
教室裡一片寂靜,縱使熱氣逼人,但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響,只偶爾聽到有人翻動書頁的聲音。快聯考了,文山女中三年恭班的黑板上大大的寫著:「倒數28天」。教室裡大部分的同學都在自習,李俐芝也在教室裡讀書,複習的科目是歷史。老師說歷史要搭配地圖來讀,才能瞭解各個歷史事件的始末,她拿著古中國地圖,看了半天,還是搞不懂東周、西周,東漢、西漢,還有南宋、北宋,這些朝代的演變,就像是一團毛線球,糾結在一起,根本理不出頭緒,只能強記硬背。
坐在李俐芝隔壁的大鼓,早已放棄今年的大學聯考,她準備要重考,給自己多一年的時間。所以這時,李俐芝不用看也猜得到,大鼓不是在看小說,就是在睡覺。
李俐芝從歷史課本中抽身抬頭,想看看大鼓在做什麼,竟看到大鼓用單手支著頭看她,臉上還帶著一抹神祕的微笑。
她很生氣,大鼓從來都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,她已經告訴大鼓很多次,這個月再加緊努力一下,一定可以趕上一些進度,說不定,還可以考上後面幾間學校,大鼓就是不聽,直接就這樣放棄。
她生氣的另一點,是大鼓從來不在乎別人的眼光,總是在眾人面前對她表現得如此親暱,絲毫不避嫌。她是很喜歡大鼓沒錯,但是她不喜歡把彼此的感情攤在大家面前,她覺得感情是祕密,是只屬於二個人的祕密。
「快聯考了,快看書!」她瞪大鼓一眼,小聲地訓斥大鼓。
「我不要看書,看你就好了。」大鼓用甜膩膩的聲調對她說。
賴皮鬼,李俐芝真想打醒大鼓。
她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大鼓都可以把話說得這麼甜?甜到她想生氣都難。她只好把歷史課本豎起來,擋在二人中間,轉而研究地理課本。
「看什麼看?看書啦。」這是她能對大鼓發脾氣的極限。
「奶姬,你大學要讀什麼?」大鼓絲毫不以為意,把奶姬的歷史課本拿開,懶懶地趴在桌上,這樣問她。
「中文系、英文系、德文系,只要是文學系,都可以。」她最喜歡文學,所以目標只有文學院,從來沒想過要讀別的科系。
「你不讀商科嗎?我爸要我讀商科耶。」大鼓嘟起嘴。
大鼓爸爸是某大成衣廠的董事長,就這麼一個女兒,當然要好好栽培。
「商科我沒興趣,你爸公司那麼大,又只有你一個女兒,你就去讀吧。」李俐芝的眼睛,沒離開過地理課本。
「我今年一定考不上的,你考上以後等我,我去找你。」
「還沒考怎麼知道?」
「唉,樂隊有幾個人考得上?反正我們都已經約好要去補習班重考了。」
每次聽到大鼓提起樂隊,她就有一肚子火。如果要大鼓在她和樂隊之間選擇,她很確定大鼓一定會選擇樂隊,誰叫她們是好朋友?
「你們是好朋友嘛,重考也是要好朋友在一起。」她故意酸溜溜地說,她就是要讓大鼓知道她的不滿。
「生什麼氣啊?每次講到樂隊,你就生氣。」大鼓一臉無辜,她知道,大鼓從來不瞭解,她為什麼那容易生樂隊的氣?大家不都是好朋友嗎?為什麼她就不能和大鼓的樂隊朋友,也成為好朋友?
那是嫉妒,大鼓不曾有過這種感覺,大鼓在家是天之驕女,三千寵愛集一身;在學校,是風雲人物,所有人的目光焦點。大鼓怎麼會知道,「得不到」是什麼感覺?
大鼓突然想起什麼,從書包拿出一張照片,交給李俐芝。
「這才是好朋友,好不好?」
她接過照片,看到大鼓和她的合照,那是在「青年盃樂儀隊表演賽」當天,她拜託主辦單位幫她們拍的。主辦單位本來只幫樂隊拍團體照,但她央求的是一個女生,女生容易心軟,便答應她的請求,幫她們二人拍照。
她看著二人的合照,大鼓英姿颯颯,真的很上相。她就像隻醜小鴨,只是在一旁陪襯大鼓而已。她很喜歡這張照片,如果能讓她保留這張照片,不知有多好?
大鼓剛才說「這才是好朋友」,指的是她和大鼓嗎?她高興得笑出來,但還是忍不住想確認清楚。
「給我的?」
大鼓定定地看著她,點點頭。
「我也有一張。」大鼓在她耳邊講悄悄話,「我只有一個好朋友。」
盯著那張照片,她感動到說不出話來,眼淚也在眼眶打轉。夠了,夠了,有大鼓這句話,她就心滿意足。還要和樂隊比較什麼?不用比。就算大鼓只是哄她開心,她也甘心被騙,這個大鼓,平常看起來對什麼事都漫不經心,唯獨對她,很有耐心,不管她怎麼譏諷大鼓和樂隊,仍然願意低下頭來哄她開心。
「噹噹噹噹!噹噹噹噹!」
下課鐘響,全班開始騷動起來。大鼓知道又到了她該去廁所的時間,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。
「大鼓,下課囉,你自己知道。」班長連頭都沒抬,在座位上就對大鼓喊著。
「好啦,好啦,我會去廁所啦。」大鼓在桌下抓起李俐芝的手握了一下,給李俐芝一個眼神,告訴她不用擔心。接著,才不甘願地站起來,走到教室門邊。
「大鼓,快一點。」坐在門邊的「掌門人」小彩站起來,看向門外走廊,確定走廊外的草地上還沒有人出現,趕緊要大鼓躲進廁所。
「我這樣要躲到什麼時候?」大鼓抱怨。
「畢業就不用躲了啊,連學校都不用來了,」班長覺得大鼓為同班同學造成這麼大的困擾,其他同學都不說話,大鼓還在抱怨什麼?「其他人也很煩,好不好?」
小彩硬是把大鼓推進了隔壁的廁所內,自己還站在門邊張望。
李俐芝把手上的照片收進書包,拿出耳機塞進耳朵,她很不喜歡這種騷動。
「來了,來了。」小彩看到一群人踏過草坪走向三年恭班,連忙通知大家,自己則趕忙回到座位坐下,假裝讀書。
這時的三年恭班,除了有一、二個人走出去上廁所之外,其他坐在座位上的同學,表現得比剛才自習時還認真,全班鴉雀無聲。
草坪上有一群高一、高二的學妹,大約二、三十人,蜂擁到教室門外,不斷探頭進來看向大鼓的座位,她們雖然全都小聲講話,但三年恭班的學姐全都知道她們是來做什麼的。
「請問,大鼓學姐在嗎?」其中一個學妹被眾人拱出來,詢問坐在門邊的「掌門人」小彩。
「大鼓啊?…」小彩裝模作樣地看向大鼓座位,還演得一臉遺憾,「沒人耶,可能出去了吧?」
「哦,謝謝學姐。」學妹臉上滿是失望。
學妹跟其他在一旁等待的人比了一個「不在」的手勢,其他人只好不甘願地離開。
「走了,走了,全部都走了。」小彩看到學妹們都走遠,才對三年恭班同學宣佈。
「那就下課吧。」班長也鬆一口氣。
三年恭班總算有下課的氣氛,同學們開始走動、講話。
這就是大鼓,學校裡的風雲人物。平時就不像個女孩子,頭髮往上剪得老高,從來不穿裙子,瘦瘦高高的外表,遠看就是個男生。在這個只有女生的學校裡,大鼓就是眾人眼裡的明星,走到哪裡都有一群學妹跟著。如果不能跟著,就追到樂隊去,弄得樂隊練習時都還要派人維持秩序。現在樂隊停練了,學妹們就追到教室來,吵得同學沒辦法讀書,跟班長抗議好幾次,最後才想出這個辦法。
李俐芝搖搖頭,她不應該喜歡大鼓的,這麼一個風雲人物,只要站在大鼓身邊,就會引來眾人的注目,這是她最討厭的一點。感情是祕密,沒必要讓大家知道,所以她一直很低調。
只是,她也很好奇,大鼓為什麼會喜歡她?她拿出剛才那張照片,大鼓在照片裡是那麼地英姿颯颯,而站在大鼓旁邊的自己,就是一整個遜色。
幾個同學在李俐芝座位旁打鬧,不小心碰到李俐芝,她連忙將照片翻過背面,塞進桌上的課本下面,假裝看書。雖然三年恭班的同學都知道她和大鼓要好,但她還是不想張揚。
打鬧的幾個同學向她說「對不起」,又轉而去找別人聊天。李俐芝看同學離開後,才敢從課本下把照片抽出來,這時她注意到,那張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。
「義德商專會統科 林佑嗣 攝」
她的腦袋一片空白,突然無法運作。「林佑嗣」三個字,不斷映入她眼簾,提醒著她,那曾經是她找尋過好久的名字。
這不是大鼓和她的合照嗎?為什麼會有「林佑嗣」的名字?她腦袋突然打結,搞不清楚大鼓為什麼會和柚子扯上關係。
「義德商專」,好熟悉的學校,那天的「青年盃樂儀隊表演賽」,不就是在義德商專舉辦的嗎?柚子讀義德商專?她怎麼從來不知道?那天是他負責拍照嗎?可是,她記得幫忙拍照的是一個女孩子,為什麼變成柚子?
好多問題一下子湧上來,沒有一個她答得出來,腦袋裡卻出現更多問題。林佑嗣,一個已經三年沒想起的名字,為什麼現在會突然出現?那天,柚子有看到她嗎?看到她,為什麼不相認?還是,柚子已經忘了她?所以,就算看到她的照片,也還是認不出她這個小學同學?
還是…還是…有這麼多可能性,李俐芝不知道該怎麼想這件事。但是她心中卻有另一種情緒,不是好久不見的興奮,也不是如入五里霧中的迷惑,而是埋怨。
這個浪費自己天份的柚子,竟然跑去讀五專?他到底知不知道有人在意他?他知不知道有她這樣一個呆子,努力在後面追趕,到頭來卻連自己最在意的人,跑去哪兒了都不知道?就算她不知道柚子跑到哪裡,柚子總該知道她在文山女中吧?為什麼這三年來,音訊全無?
她的腦袋裡轟隆隆地冒出一連串對柚子的抱怨,但牢騷發完,冷靜下來的她,心裡只出現一個她最不想聽到的答案:恐怕,柚子根本不記得她吧?這個答案很殘忍,但是她認為這是最接近事實的答案。她的一腔埋怨,就只是自己自做多情的幻想而已,哪裡有臉真的去質問柚子?
她埋怨的不只是柚子,還包括自己。她最埋怨的是自己的不夠勇敢。為了見到柚子,她有採取過任何行動嗎?沒有。她有試圖讓柚子知道她內心的想法嗎?沒有。她有努力去打聽柚子考上什麼學校嗎?沒有。這三年來,她有想起過柚子嗎?沒有。
那麼,要責怪柚子什麼?到頭來,所有的問題都只突顯出自己的不夠勇敢,柚子有什麼錯?就像她喜歡大鼓一樣,她不敢讓任何人知道,只能藏在心裡,因為她沒有勇氣。
內心的情緒翻攪波動,化成一行熱淚淌了下來,這些委屈與埋怨,她都無人可說,決定把柚子藏在更深的心底,不想再去尋覓柚子的蹤跡,也決定不再探究她與柚子是否有可能發展出什麼關係。
大鼓這時才剛因為躲過那群學妹而鬆一口氣,從廁所走回教室。沿路上同學還不忘對大鼓打氣,要大鼓再忍耐幾週,就快聯考了。大鼓謝謝同學們的包容,心情愉快不少,不再覺得「躲避學妹」是件苦差事。
大鼓滿懷著愉快的心情走回座位坐下,卻看到李俐芝把剛才那張照片捂在胸前,臉上掛著二行清淚。大鼓以為李俐芝對即將面對的分離萬般不捨,便幫她抹去眼淚,摟住她哄著:「不要哭,重考一年而已,我會去找你,放心。不要哭。」
* * *
八月的天氣熱得讓人發暈,李俐芝卻拿棉被矇著頭,在床上躲著哭泣,不肯見人,爸媽都不知道該怎麼勸,只好派大姐來安慰她。
大姐坐在床沿,也聽她哭了半個多小時,一句話也不肯說,漸漸失去耐心。
「不要哭了啦,又不是沒考上?」
這是第二次了,高中聯考也是這樣,每次聯考都失利,哪有這麼衰的人?李俐芝很不服氣,掀起棉被坐起來,也不顧自己臉上還掛著淚痕,就要和大姐抬槓。
「考得這麼爛,連公立大學都沒有。」
「私立的前面,還好啦。」
大姐也是考上私立大學,當然覺得還好,她的目標是國立大學,這個結果,差太遠了。
「不好、不好,會計是什麼?我不要讀商科啦。」
一心只想讀文學院的李俐芝,竟然考上會計系,老天爺在跟她開什麼玩笑?這是她最不能接受的一點。
「那是你自己填的志願耶,」大姐對李俐芝的反應很傻眼,所有的志願不都是李俐芝自己填的,為什麼不知道自己填了什麼志願?「你幹嘛要填會計?」
「我沒填啊?我全部都填文學院。」李俐芝大聲澄清。
「怎麼可能?」不是李俐芝填的,難道會有鬼啊?現在是電腦劃卡,大姐覺得唯一合理的解釋,一定是奶姬自己劃錯,「你一定是有哪一個代號寫錯了啦。」
「哪有這麼巧?」她前前後後檢查了二遍,怎麼會有錯?要有錯也只會有一、二個,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巧的事?
「二百多個志願就寫錯一個,就變成會計?我不要啦!」
李俐芝真不明白,自己這個文科的料子,將來要怎麼打算盤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