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佑嗣,現在,五十歲
離開書法教室回到住處,林佑嗣心裡有說不出的痛快。好久沒有這麼任性了。
反正千金大小姐對書法沒有一點興趣,彼此耗在這裡,也只是浪費時間,不如讓他任性一回,幫千金大小姐節省她寶貴的青春。
「老師,也有叛逆期嗎?」坐在書房備課的林佑嗣,想起蘿拉問他的這一句話。
講得好像老師天生下來就該溫良恭儉讓,外加德智體群美五育兼備一樣,老師又不是聖人,當然也有年輕過。何況,人不輕狂妄少年,古書不都是這麼說的嗎?
他想不起來為何國中時的自己,那麼堅決地要反對父親的意志,只記得彷彿只要自己能違抗父親,他就能對抗全世界。如果父親對他的期望是高中和大學,那他就偏不要。
所以,就在十五歲那年,他做了這個影響他一輩子的決定。
那是多久以前的事?三十五年有了吧?他清楚記得放榜那天下午發生的事,他在學校遇到奶姬。
為什麼最近老想到「荔枝」?真的老了,那麼久之前的事還記得,卻不記得前二個星期才畢業的學生名字,唉。
回想起那天下午,他等到所有人都看完榜單後,才走進學校查榜。他早已知道自己高中沒考上,只考上五專,榜單上不會有自己的名字。他只是想來看看奶姬考得怎麼樣?
一定不是北一就是中山吧?他心裡想著。奶姬自從進入合唱班之後,一直很努力,每次模擬考都名列前茅,他自知不如,不敢妄想奶姬還記得自己,尤其,他們只是同班一年的同學。
下午快五點,天還亮著,但校園裡已沒有半個人,林佑嗣放心地在榜單前查看,整整看了二遍,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奶姬只考上第三志願:文山女中。
怎麼回事?奶姬一定是失常,真是太可惜了。以奶姬的程度,她可以進到更好的高中才對。
不過,文山高中,還是很好。奶姬考上的是高中,不是五專,不像他。他清楚知道,自己和奶姬的差距只會愈來愈大,他不敢再往下想。
「學校都沒人了,你幹嘛這麼晚才來?」
「我不想遇到別人。」
遠處傳來二個女生的對話,不知道是誰,但林佑嗣肯定她們也是來看榜單的,而且還不想遇到別人,就和他一樣。
他也不想被別人看到,一方面自己沒考上高中,二方面他也不想解釋自己在這裡做什麼,多說只會讓自己尷尬、無地自容而已。
他看了看公佈榜單的川堂,空蕩蕩的,能躲在哪兒?他想起川堂後面是一道樓梯,於是躲到樓梯間,想等到那二個女生離去後再出現。
林佑嗣聽到二個女生走近的聲音。
「前三志願,已經很好了啦,奶姬,怕什麼丟臉?」
原來,走向前來的這二個女生,奶姬是其中一人,怎麼會這麼巧?這二個女生竟是奶姬和她同學?他忍不住探頭出來看,果然真的是奶姬和一個他不認識的女生。他又躲回樓梯間,不敢再探頭去看,只能偷聽,他怕被奶姬發現。
「你考上北一,還說什麼?」奶姬在抱怨。
「好啦!你只是失常嘛,不要生氣。」
看來奶姬也對自己的成績不滿意,如果可以,他真想安慰奶姬:「考試,難免失常。」。
奶姬和同學一陣沈默,林佑嗣只聽到二人來回走動的腳步聲,川堂空蕩蕩的,回音很大。
「怎麼沒看到張雯雯?」奶姬問。這也是他好奇的問題,剛才看了很久,也沒看到蚊子的名字。
「她要讀藝專,你不知道嗎?她鋼琴彈得那麼好。」
原來如此,林佑嗣跟著點頭。
又是一陣沈默,再加上一些腳步聲的回音。
「考上的人,都寫在這裡嗎?」過了很久之後,奶姬才又再發問。
「高中的,都在這裡。」
「那,其他人呢?」奶姬這種迂迴的問法,讓他很好奇,奶姬到底想問什麼。
「唉,五專、高職那些,學校不會寫啦!你看,張雯雯就沒在上面。學校就只重視高中升學。今年我們考得不錯了啦。」
奶姬是想找誰的名字呢?聽她吞吞吐吐的,不敢明說,應該是她在意的人。
又有腳步聲,而且是朝向林佑嗣的方向走來,怎麼辦?他要躲哪裡?他看了看樓梯間,樓梯後方的三角空間裡塞了一些打掃用具,空間狹小,但他已沒時間選擇,就先躲在那裡吧。
林佑嗣快速閃進樓梯後方,小心不發出聲音。才剛躲好,就聽見腳步聲在樓梯前停下,他很擔心奶姬若再往前一步,就會發現他躲在這裡偷聽。他擔心得心臟狂跳,緊張得冒汗,大氣不敢喘一聲。
還好,二人似乎在樓梯上坐下來,沒有要再往前走的意思,表示他暫時不會被發現,他才鬆了一口氣。
二人又是一陣沈默。
正當林佑嗣進退維谷之時,他聽到一陣哭聲,像是被捂著、掖著,分不清是奶姬還是她同學在哭,但感覺得出來,哭得很傷心。
「奶姬,你考得不錯了啦!」
是奶姬同學的聲音,那就表示,是奶姬在哭,奶姬為什麼要哭?因為考得不好嗎?她還是像以前一樣,那麼愛哭?還有人叫她「愛哭鬼」嗎?
「我這麼努力,我努力了這麼久,我以為成績好,才能…才能…」奶姬幾乎泣不成聲,講話斷斷續續的,「結果,到底柚子跑去哪裡了?」
「柚子?」林佑嗣心頭一驚,他是不是聽錯了?奶姬在意的人是他?奶姬所有的努力,都是為了趕上他?他一邊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,自己只不過是自作多情,一邊又感到一絲喜悅,慶幸奶姬竟還記得他。
「沒有『又』跑去哪裡,就第三志願,很不錯了,你不要哭了啦!」
奶姬同學安慰著哭個不停的奶姬。聽她的話語,倒像是林佑嗣聽錯了,他怪自己真是自作多情。不過,奶姬到底是講「柚子」還是「又是」?他真希望是奶姬同學聽錯、會錯意,而不是他。
「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在努力?為什麼?為什麼?」奶姬像小孩一樣,愈哭愈大聲,可以想見她的埋怨有多深,「為什麼柚子要浪費自己的天份?」
這次他聽得很清楚,他肯定奶姬說的一定是自己。不過,他高興不起來,奶姬這麼深的怨嘆,都是衝著他來的,他竟然什麼都不知道,就這樣傷了奶姬的心。奶姬的哭聲,比父親的責備還要重,重重地打在他心上。
「我知道、我知道你很努力,」奶姬同學很溫柔地安慰奶姬,只是她還是會錯意,不瞭解奶姬在說什麼,「你沒有『又』浪費你的天份。還有高中三年,我們要拼的是大學啊。」
林佑嗣把頭抵在牆壁上,心中充滿了悔恨。他不知道,一個單純想要違逆父親的念頭,竟然會傷害到奶姬,他一直以為這是自己的人生,他做的決定,只會影響到自己。沒想到,這個決定,竟會讓奶姬如此傷心。
但奇妙的是,除了悔恨的情緒,他心中還有一絲喜悅,他很高興奶姬到現在還記得他,而且,還為他難過流淚。這就表示,奶姬也和他一樣,在意著對方,持續了五年,只是彼此都沒有把心意傳達給對方。他心裡有股甜甜的感覺,覺得自己的愛慕,總算有了回報。
不過,這股喜悅很快就消退,因為他想到自己走的是一條和奶姬完全不同的路。未來,他和奶姬,並不會在同一條人生道路上前進,二人的距離只會愈來愈遠,像是二條平行線一樣,不可能有交會的一天。
唉,當時他到底在想什麼?怎麼沒有想長遠一點?真的是年少無知。他不斷在心裡責怪自己,當然,他覺得奶姬也有責任。為什麼奶姬不早講?如果,他早一點知道奶姬在意的人是他,結果會不會不同?
這個問題他好像問過了?他在另一個時間區塊的回憶裡找到這段記憶,他確實問過這個問題,那是他最有勇氣的一次。
「會,我會。」他想起奶姬曾這樣回答他的問題。
「我也會。」他也曾這樣肯定地回答過奶姬。
二人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?不就什麼都還沒發生,就結束了嗎?為什麼記憶裡都是追悔?記憶裡,沒有什麼二人在一起的畫面,卻多的是這類的苦澀與悔恨。
林佑嗣看著窗外台北夜景,白燈、黃燈,點點明亮、密密麻麻,形成一幅迷人的光影。就像他的回憶,遠看很美,近看就只是白晃晃的燈光,把自己記憶裡的悔恨照得一片慘白,讓他不敢輕易回想。
但,這個讓他思念了四十年的奶姬,現在可好?也該是半百的老婦,總不可能在人生下半場,再為他創造什麼新的悔恨吧?
他笑了出來,很得意他竟然還有能力調侃自己的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