曦伏

李俐芝，現在，五十歲

Jess剛才抱了一大疊傳票放在李俐芝桌上，是明天要付款的文件，她覺得頭很痛，不是才剛看完一疊？工作怎麼那麼多？

才剛看到第一份，一個新來的業務Johnny就出現在會計部，黏在Jess旁邊，講了快五分鐘，不知道在講些什麼？她猜，一定又是費用報支的問題。

「不行，沒有單據就不能報。」Jess依照會計部標準作業程序回答。

「我有單據，只是搞丟了嘛。」Johnny竟然這樣回答。

這是什麼答案？她真想幫個腔問Johnny，你還有臉說？搞丟就是沒有。

「國稅局規定，沒有單據就不能報帳。」Jess還是依法回答Johnny，畢竟會計要遵守的法令很多，不是一般人想得那麼簡單。

「規定總有彈性吧？」Johnny還是想試試看會計會不會通融。

她心裡的標準答案就快要飆出口：「規定沒有彈性，也不可以有。」

她再也聽不下去，若不說清楚，Johnny還不知道自己那「賴皮」的調調，已經觸到她的底限。

「沒有單據就不能報帳，你要我翻稅法給你看嗎？」她站起來，盡量用冷靜的口吻對Johnny說，她可不想在第一個月就把新人嚇跑。

Johnny的臉一下刷白，沒想到「Liz姐」這位會計主管會站起來說話，口氣還這麼嚴厲，決定還是先走為妙。

「哦，不用，不用，我回去再找找看。」

Johnny急著要走，Jess攔下他，把文件退回給Johnny，小聲地對他說，「你被罵活該。」

Johnny給Jess一個「你老闆好兇。」的眼神，還做了一個鬼臉，才低頭離開會計部。

Jess剛送走Johnny，接著便又出現在她座位前，遞給她一份文件。

「Rita經理說這筆建華大學的錢，這星期要付。」Jess指著剛遞給她的文件說。

她看了看，懷疑是上次二人所談的建教合作的課程訓練費，但不確定，於是她對Jess露出疑惑的表情。

「你看過合約了嗎？金額對嗎？」她突然想起來，上次Rita刪掉一堂課，金額應該有變動，不知道合約改了沒？

「合約在Laura那裡。」Jess搖搖頭，提醒她這份工作目前是Laura負責。

對哦，她想起上次是自己要Laura練習看合約，所以把建華大學的合約先交給Laura，不知道Laura看得如何？

二人一起望向Laura的座位，才發現空蕩蕩的，Laura沒來上班。

真的沒來？她納悶，想起昨天與Laura的對話，擔心Laura不會真的坐飛機回美國了吧？其實她心裡倒希望Laura說到做到，那也不錯，至少讓她省心省事。

「好，我等一下問她。」她先收下文件，回覆Jess，她不想讓其他同事知道Laura的任性，決定先不要把Laura要回美國的事說出來。

「對了，還有，」Jess看了看四週，確定沒有人才敢講，還特意壓低聲音，她猜Jess應該是要講八卦，「早上啊，我送文件給總經理的時候，看到Jason，就是那個DSC的RD主管，好像又在總經理辦公室鬧。」

「鬧什麼？」她直覺Jason是衝著她來的，想知道後續發展。

「就說我們會計部把他們的營收算錯，害他們DSC不賺錢什麼的。」

「不賺錢就是會計害的？每次都這樣。」果然還是這一套，她不意外。

「他還說，總經理識人不明，要總經理上網查一下經理你的背景。」

「上網查我？查什麼？」她很納悶，網路上有什麼資料是和她個人有關的嗎？除了會計主管的資歷要上傳到公開資訊觀測站之外，她自信清白，沒什麼好查的。她很氣Jason，竟然想對她人身攻擊？

「就Google你的名字啊。」Jess不但不生氣，反而笑了出來，讓她更摸不著頭緒。

「我的名字？」

她突然想起一個月前的某個新聞，Jess是在講那件事嗎？她笑了出來，她終於明白Jason要總經理查的是什麼。

Jess和她互相看向對方，二人相視而笑。

「就是上個月那個新聞，你還記得吧？」

「嗯，『李俐芝假結婚真詐財』。」她忍住笑，點點頭回應。

「結果，總經理也笑到受不了。」

她可以想像那個畫面，總經理在一旁笑到岔了氣，Jason可能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。

「同名同姓也可以吵？」她懷疑Jason這種RD工程師，到底有多不食人間煙火？難道他不知道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？她只知道自己的名字俗到爆，沒有人會想取和她一樣的名字，沒想到，竟然還是有同名同姓的人。

Jess報告完這椿八卦，便走回座位繼續辦公。

她心裡倒是還牽掛著「同名同姓」這件事。有人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是相同的，那麼，昨晚看到的「林佑嗣」，會不會也只是同名同姓？昨天那篇文章是劉玉芬按的讚，要不要先問問看劉玉芬？

她把那疊傳票先推到一旁，在電腦上打開電子信箱，開始寫信給劉玉芬。

寄件人：李俐芝

收件人：劉玉芬

主旨：請問FB

內文：你認識呂淑芬嗎？。

沒想到劉玉芬很快的回信。

寄件人：劉玉芬

收件人：李俐芝

主旨：Re:請問FB

內文：不認識。

她在心裡大叫：「什麼嘛？那你為什麼會按讚？」她瞪大雙眼，看著劉玉芬的回信，不敢相信，於是回信。

寄件人：李俐芝

收件人：劉玉芬

主旨：Re:Re:請問FB

內文：那你怎麼會在呂淑芬的PO文按讚？

又有郵件飛進來。

寄件人：劉玉芬

收件人：李俐芝

主旨：Re:Re:Re:請問FB

內文：FB裡大家都這樣，不就是傳來傳去再按讚嗎？

她翻了個白眼，劉玉芬說的沒錯，很多人是這樣盲目地按讚。

寄件人：李俐芝

收件人：劉玉芬

主旨：Re:Re:Re:Re:請問FB

內文：拜託，幫我查一下呂淑芬。

這次劉玉芬等了五秒才回信。

寄件人：劉玉芬

收件人：李俐芝

主旨：Re:Re:Re:Re:Re:請問FB

內文：查到了，是我女兒同學的家長。你找她有事嗎？

這次輪她很猶豫，不知道該怎麼說這件事，上次在同學會上才剛提起柚子的名字，就被同學嘲笑，她不想再冒一次險。

今天早上Jason的這一場鬧劇，再加上昨天看到呂淑芬的PO文：「曉志昨天去新竹外拍的作品，謝謝林佑嗣大師指導。」，她很擔心這二人會不會只是同名同姓，到最後其實是她誤會一場？若真是誤會，到時又該怎麼向劉玉芬解釋？

還是算了吧？林佑嗣是她心底的祕密，同學們沒有一個人認識，講出來，也只是讓同學取笑而已。她不瞭解自己為什麼這麼衝動？又不是年輕人了，自己什麼都還沒想清楚，不是嗎？她決定先緩一緩，不要讓劉玉芬知道這件事。

寄件人：李俐芝

收件人：劉玉芬

主旨：Re:Re:Re:Re:Re:請問FB

內文：沒事，可能只是同名同姓。

劉玉芬並不瞭解她已經冷靜下來，知道衝動沒有好結果，反而還很熱情地提供建議。

寄件人：劉玉芬

收件人：李俐芝

主旨：Re:Re:Re:Re:Re:Re:請問FB

內文：你要不要直接看她的FB？

好建議，她怎麼沒想到？但這不在她預想的範圍內，反而被劉玉芬的建議嚇了一跳，她還沒做好準備，也還沒想好要怎麼面對柚子。

她決定先把這件事擱在一旁，還是工作要緊。於是她把信箱關閉，又把傳票推回面前，開始審核傳票。

「喀登！喀登！喀登！」高跟鞋的聲音突然在寧靜的辦公區響起。

Laura怒氣沖沖地衝進辦公室，一雙高跟鞋踩得震天價響，每走一步，都像是在告訴全世界，「我很氣，別惹我！」。

Laura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，把名牌包用摔的摔進抽屜裡，發出「匡鏘！」的聲響，弄得其他同事都站起來看發生了什麼事。

眼看同仁辦公的情緒全被打亂，她只好站起來，對其他同事使了個眼色，要大家坐回去辦公。

等大家的注意力都回到工作上後，她看到Laura趴在桌上，還傳來低聲哭泣的聲音。

她很無奈，心裡埋怨著，「大小姐你一哭二鬧三上吊，在這辦公室成何體統？」。埋怨歸埋怨，這天上掉下來的爛攤子，還是得收拾，不是嗎？她很想直接告訴Laura，不就是不想上班嗎？回美國不就得了？不用耍大小姐脾氣。

但這些話她只敢放在心裡想，現實裡的她還是得維持主管形象，關心一下部屬，於是她只好蹲在Laura旁邊，輕聲詢問Laura發生什麼事。

「Laura，你怎樣？」

「Liz, I don’t want to talk. (我不想說。)」

這個Laura是怎樣？一激動就不會講中文嗎？她無奈，但不能對千金大小姐發脾氣，只能翻翻白眼，配合著講英文。

「What’s wrong? (你怎麼啦？)」其實這樣也好，辦公區裡沒有幾個人聽得懂英文，可以和Laura講些不想讓別人聽到的話。

「He said I couldn’t go back to the US. (他說我不能回美國。)」Laura仍然趴在桌上哭泣。

她幾乎想脫口而出：「廢話，你不是才剛回來？你爸怎麼會再讓你回去？」但她說出口的，卻是以主管的口吻說出來的關心話語：「He is your father, he is right. (他是你父親，他是對的。)」

她以主管及長輩的身份，耐心地向Laura解釋。

但Laura一聽到她提到父親，竟突然抬起頭來，搖搖頭澄清，「No, it’s Daniel, my boyfriend in the US.(不是，我是在說Daniel，我在美國的男朋友。)」

「啊？什麼？」現在是演到哪一齣？她是不是錯過了什麼？Daniel是什麼時候跑出來的？怎麼從來沒聽Laura提起過？

她看著把妝都哭花了的Laura，心中的疑問小劇場都還沒推理完，桌上分機就在這時候響了。她在Laura與電話之間猶豫不決，最後決定先接電話。

於是她迅速回到座位接起電話，還沒說話，話筒另一頭就傳來一個女性的聲音，劈頭就是一陣有關稅法的「專業交流」，原來是國稅局個人綜合所得稅承辦人員打來的電話。她不明白，公司的帳是由營利事業所得稅承辦人員負責的，為何個人綜合所得稅承辦人員會打電話過來？

「你們到底有沒有跟陳教授解釋清楚勞務所得的代扣標準？」對方質問。

「啊？陳教授？」她記起全晶去年和陳教授簽訂的研發服務協議，總金額一百萬，已經在給付當點代扣十萬所得稅，有什麼問題嗎？

「他來國稅局吵，說要我現在退他十萬。」對方口氣不甚友善。

「啊？」

「你們公司的事，自己來處理，不要來國稅局鬧。」對方看來是被惹毛了。

「啊？鬧什麼？」

「快把他領回去，他在這裡鬧，不肯走。」什麼？陳教授大鬧國稅局？他腦袋在想什麼？

「好，好，我去一趟。」她大致瞭解狀況。大概是今年的綜合所得稅申報時，陳教授以為報完稅就會把之前先繳的十萬元退稅，但在綜合所得稅整體試算後，這筆先繳的十萬元，已經被視為預繳稅款，與今年度的應繳稅款相比，可以互相抵銷，多退少補，但看在陳教授眼裡，以為沒有退稅就表示不見了，因此跑去國稅局鬧。她明白了，原來是陳教授的個人綜合所得稅出問題，不是全晶的營利事業所得稅出問題，她鬆了一口氣。

她掛上電話，耳朵裡還回響著剛才國稅局承辦人員的大嗓門，餘音揮之不去。陳教授的個人綜合所得稅？關她什麼事？結果她還是得去處理。看看桌上的傳票，高高的一疊，從剛才到現在，沒審核到幾張，她覺得事情多到處理不完，一陣發暈。轉頭一看，又見到Laura用哭腫的雙眼在看她，黑色的眼線已被淚水模糊，在她臉上留下二道黑色淚痕。她不懂，為什麼她還得當Laura的褓姆？顧家裡那二個還不夠受嗎？老天爺真是太會懲罰人了。

她發覺同事們的目光都在看她，看她如何在這一團混亂中，處理好每一件事。她從不想出風頭，但也不願在眾人面前出糗，她決定了，在這個時間點上，她不能認輸，就讓愛鬧的人一起來吧！

「不要哭了，跟我去一趟國稅局。」她要Laura一起去，希望藉由處理公事，轉移Laura的注意力。

這下，換Laura搞不清楚狀況，掛著二條黑淚在臉上，還瞪大了雙眼看她，看起來就像鬼一樣。Laura這副模樣，怎麼見人？不知道的人，還以為鬼月到了呢？不管了，她沒空管這些，愛鬧的、愛丟臉的，都是自找的，各人自顧自身，哪有閒工夫去管他人瓦上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