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俐芝,現在,五十歲
午休時間,李俐芝帶著Laura到員工餐廳用餐。員工餐廳供應自助餐,三樣葷菜,二樣素菜,二人在人群中排隊打菜。她很習慣的拿了幾樣自己愛吃的菜,今天有她愛吃的南瓜,也多拿了二塊放進餐盤。
她回頭看向Laura,臭臉上身,抱怨連連,對餐廳供應的菜東挑西揀,最後,沒有幾樣菜進到Laura的餐盤裡。
「吃這麼少?會飽嗎?」李俐芝心想,這個千金大小姐,身材保持得這麼好,該不會有厭食症吧?她像關心女兒那樣煩惱起Laura的食量,突然驚覺,自己管那麼多幹什麼?Laura不是還有個老爸?用得著她來操這份心嗎?
她看了看餐廳的座位,大部分都客滿,尤其是有播放電視新聞那一區。她轉頭看向自己常坐的角落,雖然看不到電視,但是還好,那裡還有空位。
她帶領Laura走向角落,把餐盤放下,告訴Laura餐廳有供應湯品,有鹹有甜,可以依自己喜好選擇。
Laura還是一樣沒有反應,李俐芝只好自己走去餐廳入口盛一碗湯。
今天一樣是紅白蘿蔔湯,清淡如水的湯裡只漂著幾顆切成方丁的紅白蘿蔔。她才發覺自己來得太晚,料都被撈光了。
盛了一碗清湯回來,她發現Laura並沒有先開動,放著餐盤不顧,兩眼還是專注在手機上,簡直和她的小女兒小妹一樣。3C世代的年輕人,該怎麼說他們才好?
Laura不是她女兒,她也管不了,所以只顧自己先吃午飯要緊。吃了幾口,看這氣氛冷到不行,於是找個話題和Laura聊聊,想化解這冰冷氣氛。
「Laura,上班還習慣嗎?」
Laura完全沒有抬頭,仍然專心在滑手機,對她的問話充耳不聞,簡直就是小妹的翻版。
她死心了,不管是傲慢或是冷淡,對她而言,陪大小姐就只是一份工作,她早已知道如何不帶情緒處理工作。
「不習慣,一點都不習慣!」Laura突然大聲抱怨,把她嚇了一跳。
離剛才她的問話,少說也過了十幾、二十秒,Laura需要思考這麼久嗎?還是有Lag?一般都是電腦跑不動才會有Lag「遲滯現象」,現在連人也有?她覺得3C產品真是害人不淺。
「你大學是學會計的,所以先到會計部實習,」她試圖拿出多一點耐心來安撫Laura,「你父親…」,不對,在公司不能提到Laura和董事長的關係,她連忙糾正,「董事長過一陣子會安排你到業務部實習,你可以多認識一些人。」她自忖二個月的實習應當足夠,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,她只要認份地熬完這個暑假,危機即可解除。
「No, no, I hate it here. This is my dad’s company, I don’t want to be here. (不要,不要!我討厭這裡,這是我爸的公司,我不要待在這裡。)」Laura激動起來,突然用英文講出這一串話,恐怕是外國待太久,中文都生疏了。還好她聽得懂,她是行政部門裡少數幾個可以用英文和外國人溝通的人,但聽Laura的語氣和這內容,她反而暗自慶幸其他人聽不懂。
「你看,」Laura猛地把手機塞到她眼前,已有老花眼的她,這麼短的距離會讓她失焦兼頭暈,害她不得不把頭往後挪幾吋,心裡還抱怨:「這麼近怎麼看得見?」
螢幕上滿滿的英文和表情符號,她還來不及細看,Laura又把手機拿回去,對著她大叫,「我的朋友都在美國,我要和他們聯絡,還要等到晚上,現在只能留言,每天都有時差,Do you know how much I have missed? (你知道我錯過多少事嗎?)」Laura表情轉為嚴肅,好像做了什麼重要決定,「明天,明天,我就要買機票回美國。」
她被Laura這一番慷慨激昂的發言驚呆,一時還反應不過來,面無表情地呆望著Laura。Laura卻像是因為發洩完所有怨氣,反而放鬆許多,面對午餐也有了食慾,開始吃起午餐。
她這才有時間思考,回台灣對Laura的人際關係有這麼嚴重的影響嗎?每天手機滑個不停,Laura已經把所有時間都拿來聊天,到底還有什麼事沒辦法透過手機說清楚?現在的科技不是已經發展到網路視訊電話了嗎?何不好好利用一下?Laura到底在抱怨什麼?回不回美國,那是Laura和董事長的事,關她什麼事?若Laura抱怨不想待在這裡,那她還不想教哩。她心中暗自期待,這個爛差事早點結束也好,免得Laura惹出什麼麻煩,她還得揹上一個黑鍋。
* * *
晚上侍候完老爺和二位公主吃完晚餐,碗盤洗淨,已經快八點半。她想起昨日秀美在電話裡的請託,得進書房找出會計師的名片,再上臉書回信給秀美才行。
剛走到書房門口,就聽到小妹和小咪的爭吵聲傳來,聽起來像是小咪在小妹的房裡翻舊帳。
她停在書房門口,不想介入二個女兒間的爭吵,但又想聽聽二人在吵些什麼,於是便站在書房門口不動。
「這件黑的,你有拿去穿哦?」小咪發出強烈質問。
「就穿一次,我有放回去啊!」小妹也不甘示弱。
「你不要再穿我的衣服了啦!」
「你擺在家裡,又沒在穿,我穿一下,有什麼關係?」
「那是我的衣服耶!」
「還你、還你、通通還你!」小妹一定抓狂了,她聽到摔衣櫃門的聲音。
「你很過份耶!那麼多件?」
又是為了衣服?這二姐妹從小吵到大,什麼芝蔴蒜皮的小事都可以吵,到底煩不煩?
小咪生氣地抱著一堆衣服從小妹的臥房裡走出來,看到親愛的媽咪,忍不住上前抱怨。
「媽咪!你看啦!妹真的很過份耶!」
「你住在外婆家,這些衣服也沒帶去穿,給妹穿一下有什麼關係?」她實在懶得管這二姐妹間的爭吵。
「我不要啦!她都把衣服收在她的衣櫃裡,那是我的耶!」小咪生氣地走回房間。
什麼你的、我的?都是她用錢買的,好不好?她心想,那些衣服全都是她的才對,這二個寄生蟲。她的血都快被二個女兒吸乾,什麼時候才能自食其力?她搖搖頭,不想跟二個小孩計較,眼前她只想趕快處理完秀美交代的事。
她一走進書房,果然看到劉瀚宇佔據著電腦,又不知道在看什麼網頁,看得一楞一楞的,不住傻笑,連她走進來也沒有發現,真的像著魔一樣。
她故意站在電腦前面等,想看看劉瀚宇會不會發現她的存在。
沒有用,劉瀚宇的眼睛根本離不開電腦。
「兩個小孩吵成這樣,你沒聽到嗎?」她拉高音量問道。
劉瀚宇抬起頭,臉上還掛著那抹傻笑,「小咪一回來就和小妹吵架,又不是第一天了。」,他完全不把她的話當成重要的事來處理,又低頭回去看電腦,還對著電腦搖頭晃腦、自言自語,「原來是這樣啊?」
看來在劉瀚宇的人生排行榜裡,電腦遠比小孩、老婆重要。
「我要用電腦。」她的忍耐已達臨界點,希望劉瀚宇能良心發現。
「等一下。」劉瀚宇還不知死活。
「我等很久了,你去用手機啦!」她對劉瀚宇發飆。她告訴自己,不需要再對劉瀚宇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期望,都結婚二十五年了,他就是這樣,不會改變的。
「就跟你說去辦一支智慧型手機嘛,你又不要。」劉瀚宇還在碎碎唸,真是不知死活。
她對電子產品一向沒有好感,手機到現在也只有通話和簡訊模式。基於長久的工作習慣,她認為自己最不需要的就是曝光度,韜光養晦、保持低調,才是她奉行的原則。她相信,如果愈容易讓別人找到她,那就表示她會有愈多做不完的工作。
劉瀚宇的高招在於,就算老婆大人的怒火已燒得漫天老高,他還是可以放慢速度,把他自己想做的事情慢條斯理的做完,老婆大人的任何情緒,都可以暫且放在一旁,等會兒再處理。於是他慢慢地站起來,眼睛依依不捨地盯著電腦,腳步緩慢、不甘願地走出書房。
她也不得不佩服劉瀚宇,她在公司裡也算是個主管,交代部屬做事,連音量都不必提高,下面的部屬早已立正站好,絕對廢話不多說一句,把她交代的事情處理好。偏偏回到家裡,劉瀚宇就是不甩她,劉瀚宇完全信服「一皮天下無難事」這個教條,把她說的話當成老媽子的嘮叨,左耳進右耳出,不必理會。
她最近常常懷疑,年輕時的自己,擇偶的條件是否開得太低?眼鏡的度數真的沒問題嗎?怎麼會把劉瀚宇看走眼,到這麼離譜的境地?
她坐下來翻找書桌抽屜,把名片簿拿出來,找到幾張會計師的名片。接下來要看臉書回信,結果一抬頭看電腦畫面,螢幕上全部都是劉瀚宇最愛的汽車和電腦的網頁,開了十幾個視窗,劉瀚宇就把這些視窗留在這兒,沒有一一關閉,人就跑了。她不耐煩地把瀏覽器關閉,一次把這些她不感興趣的視窗全都關閉,再重新開啟瀏覽器,進入臉書頁面,輸入帳號密碼後,開始瀏覽臉書。
很久沒用了,臉書的功能她也完全不熟悉,她根本不知道臉書裡的訊息要在哪裡才看得到,只好一一往下蒐尋,瀏覽每個朋友的PO文。臉書裡出現各式各樣的照片,大部分都是出遊的照片,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;要不然就是食物的照片,每一盤菜看起來都很可口。
怎麼那麼多人這麼有空,去到哪裡都拍照?吃到什麼也先拍照?人不應該活在當下嗎?留下這些照片只單純為了欣賞?還是炫耀的成份居多?這就是現代人的生活,好像沒有手機、臉書、Line,人生就毫無意義。
但其他人又是怎麼看待她的原始人生活模式呢?她心想,「說不定,我才是別人眼中的怪人。」
臉書的畫面似乎沒完沒了,她已經往下捲動好久,秀美的訊息到底在哪裡?她的視線已被那些炫耀小孩、美食與旅遊的文章填滿,看得她都快沒耐心了。突然,一張風景照映入眼簾,讓她覺得終於有不一樣的東西,一面感到驚訝,一面也鬆了一口氣,情緒不再那樣緊繃。她心裡忽然迸出一句古詩:「枯藤老樹昏鴉,小橋流水人家,古道西風瘦馬,夕陽西下,斷腸人在天涯。」
這句古詩是否能貼切形容那畫面?倒有幾分相似,照片裡捕捉到湖面上承載著夕陽西下的畫面,再襯以旁邊幾棵老樹,與詩上所述意境雷同。看著照片裡那寧靜的氛圍,她靜靜地欣賞了一會兒。
她很好奇這是誰拍的作品,於是把畫面往上捲動,原來竟是劉玉芬按讚的一篇文章,原發表人是呂淑芬,標題寫著:「曉志昨天去新竹外拍的作品,謝謝林佑嗣大師指導。」
林佑嗣大師?怎麼回事?她以為自己眼花,看錯了,還是手滑,把滑鼠點到不對的地方?她急忙上下轉動捲軸,還是同一張風景照,上面的留言的確寫著「林佑嗣大師」。
「不會是同名同姓吧?」她差點把內心的疑問說出口。
世界有這麼小?世事有這麼巧?竟然又讓她遇見林佑嗣?
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她盯著電腦上「林佑嗣大師」那幾個字,想起二、三十年前的往事,那些偶遇、那些錯過,還有那些藏在心底的想望。這麼多巧合都發生過了,是她自己沒有把握,浪費掉所有運氣,能怪誰?現在,難道上天還願意再給她一次機會?她搖搖頭,在經過年少時的揮霍後,她不相信自己還剩有任何好運。就算上天再給她一次機會,她要這個機會做什麼?半百老婦一個,有何臉面再見青春故人?
她想起自己的青春年代,橫在二人面前的不只是時間的交錯,還有距離的阻隔,再加上最難掌握的命運,荒謬的戲碼在他們二人之間不斷上演,讓她重覆體驗到懷抱著希望的失望最為痛苦。她還想再體驗一次這種希望與失望的劇碼嗎?不想,她很確定,一次都不想。